流淌著一瓢月色
「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宋‧歐陽修〈小滿〉)
水稻種植之前,種的是麥,麥子陪伴我度過無數個日出日落。晨光裡看麥,能見識露珠的剔透;中午時分看麥,能見識到「汗滴禾下土」的辛勞;黃昏看麥,能見識鳥禽一尾一尾的聚集,佇足在綠油油的麥園裡,與迎風搖曳的麥子共舞。
入夜後,一片恬靜的麥田會闖入夜鶯,總在明亮的月色下歌唱。
麥田的風景常常是風和日麗,悶炙的空氣流動的是焚風,我喜歡穿梭在那些高高低低的麥田裡,看它們彎下腰的姿態。歐陽修認為飽滿的麥子會在風起時取笑凋零飄落的花朵,因為那是季節裡最後的花紅,該退場去了。
而我喜歡麥子,正因為小滿的開始與結束,會因應節氣而變色。它嬌小時可愛;它成長時厚重,嬌小與成長皆蔥綠,成熟時就像是遲暮之年一樣,垂垂老矣,有著漂亮的暮色。穿越麥田,也能心曠神怡些。
有一個夜晚,我躺在大麥田的阡陌上看無邊無界天空掛著的月亮,母親問我:「妳還不想睡覺嗎?」
阿姨種植著都市裡不曾看過的大麥田,深深的夜裡清涼如水,流淌著一瓢瓢,無聲的歲月。正因為是古老土地的寬廣,身心舒暢,一望無際的浩瀚令人凝神,彷彿要把所有時間都凍結了。這土地飛揚的滋生著,連我們的心靈都受到了撼動,既然自己何其有幸的經歷了,又怎能不珍惜當下呢?
我堅定的回答:「這裡很舒服,流淌著月色的風景很漂亮,我要多待一會兒。」
我想多待一會兒,看一看城市裡沒有的景致,應該不算一件過分的事吧?吹拂自麥田而來清涼的風,難道不值得熬夜嗎?我覺得能體驗平常做不到的事,是一種幸福。當我們離開繁榮的城市來到幽靜的鄉野度假時,視覺是最先接收世界的變化,讓我們與煥然一新更為靠近。遠離塵囂的優勢,雖然簡簡單單,只是懵懵懂懂的人依然不少。
聽說,一個人在生命終結之時,最有能量的便是回憶,這一生的經歷會像一部電影,畫面在腦海裡快速轉動,播放著悲歡離合。
最為熟記,也易遺忘的回憶,是我們對人間事,最強烈的不捨。
我認為難得一見就像久別勝新婚的心情,是相逢重逢的喜悅;看鳥禽一隻隻集合後向著日落天涯而去;乾淨的夜空鑲綴著繁星點點,甦醒著元氣十足的月亮不斷破雲而出,不苟言笑的稻草人;季節裡最後的紅花覆蓋大地。
旅居阿姨家,白天看人牽牛農耕,何等閒適;向晚看日落緩緩西傾,何等愜意;或是務農之人掘地挖土時,瞥見一尾尾田鼠倉皇的逃生;垂柳水岸,養殖戶驅趕一隻隻鴨子回籠,才真正覺得擁有靈魂之窗,銳利的視覺,是如此的幸福。
「迎風笑落紅」,讓我想起落英繽紛的盛大。
那些沮喪的風景和影像,也許來自於情感或嚮往,只是,當失落已經記憶,該怎麼持之以恆繼續付出情感與嚮往呢?
外公在我還是小學生年紀的時候辭世,那陣子,有尾白蝶在外公的山屋裡飛翔,總是繞著外婆打轉,不肯離開。聽說外公在世時,最愛這種小白蝶,愛牠們在晴天雨天花間裡,成雙入對的遨遊。
山屋裡只有一尾蝶,連續好幾天的流連,既缺乏「雙飛西園草」的活潑,也增加「感此傷妾心」的意味。外婆看見白蝶會強烈地想念起外公。
那一天,外婆忍不住對白蝶說:「快點離開吧,這裡沒有食物,再飛下去,會沒命的。」
「蝴蝶能聽得懂人話嗎?」現場親戚好奇的問。
「不能懂也沒辦法了,我只希望牠們別弄丟了性命。」外婆仁慈的這樣說。
就在家人們七嘴八舌討論之際,只見那尾蝶,從容不迫的飛向門口,漸漸在陽光裡淡去了身影。
有些鄰居好友聽了這個故事,會直覺的認為,外公幻化成那尾白蝶回山屋探望外婆了。他們白頭偕老,在所有人的記憶裡,一切的印象中,不曾看過他們吵架的樣子。
每一天,我們要面對多少風景,穿越一幕又一幕視網的膜前進抵達終點,精采的,沮喪的,悲傷的,歡樂的……不計其數的畫面,一一掠過。為什麼有人可以視而不見?因為大多數的景色,我們不曾用心看,正因為不用心,遇見生離死別也就少了機會去傷心。
眼睛並不弱小,心靈卻不堪一擊。
也許,這個世界有太多醜陋汙染心靈,但也不必極力排斥,看些啟發智慧的推理劇電影,讓我們從別人故事的經驗中領悟,就像生長在詭譎多變的現代中,慢慢也能落實去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感恩我們能夠眼觀四面,也感恩那些能啟發智慧的美好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