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念外婆
幼年時體弱多病,如果沒有外婆的照料,我大概會活不下來。母親年年生,直到生產血崩而死,前後生了十二個子女,卻只存活下大姊、大哥、二哥及年僅五歲的我。島上大半都是窮苦人家,每家偏偏生一大群蘿蔔頭,大人討生活自顧不暇,沒有醫院也沒有醫生,能活算命大,活不了傷心兩天,反正明年再生就有了!
母親移靈到大廳時,我還以為她正在睡覺,稚齡失去母愛該是人生最悲慘的事!父親正當盛年,很快就續弦。儘管後娘甜言蜜語再三保證會善待我,外婆說:「後母不疼前人子!」無論如何堅持把我帶在身邊。外婆馬上取代母親的位置,把我像心頭的一塊肉,時時捧在她的肚兜裡。
在我成長到懂得分辨大人年紀時,對數字雖尚無概念,但看到永遠身著黑色布衫,嘴中沒剩幾顆牙的外婆,就覺得她已經很老了!兩隻腳踝因裹三寸金蓮,早已步履蹣跚,行走時右手總要杵一支拐杖。推算起來,她應該算是清朝的人哩!
她的娘家在金城南門,但究竟有那些親人,好像除了嫁古寧頭南山的姊姊外,從未見過其他親戚。婆家在古寧頭北山,那邊卻是個大家族,前後兩個大院子及數不清的大小房間,像迷宮更像座大廟堂的古厝,住了好多族人,多到可組成戲班,遇有節慶常粉墨登場自拉自唱,我最喜歡纏著外婆回娘家,因為她們家的熱鬧常讓我流連忘返!在那個什麼都靠兩條腿的年代,裹小腳的外婆和年幼的我,要如何回娘家?所幸姊夫有一隻謀生用的騾子,順理成章成了祖孫的交通工具,於是古寧頭黃沙路上,常見一個年輕的漢子,牽著跨上鴛鴦轎的騾子,兩邊一老一少搖搖晃晃回娘家。到娘家後,一定要去找姨婆,北山與南山之間隔海相望,中間用石板砌成一條小石路,騾子過不去,只好用走的,但因路基不穩走起來顛簸不堪,每遇海水漲潮石路就淹沒在水下,外婆背我過海,我緊張得不敢張開眼睛,真怕隨時有落海的危險。
父親在莒光街開糕餅店,每晚全家於店裡吃完晚餐後,祖孫倆要回北門古厝過夜。遇冬季天色已晚,風沙很大吹得眼睛都張不開,外婆右手杵拐杖,左手緊搭在我的肩膀,口中喃喃自語:「還好有你這支小拐杖!」。北門古厝是外婆養育我的地方,除了初二赴台寄讀一年,高中畢業前的日子,都是在那陰森森的老宅院裡渡過。小時候家中食指浩繁,能三餐溫飽已經不容易,那有美味營養可言。記得最常吃的主食是乾地瓜絲稀飯,煎小魚當配菜,幾天難得見ㄧ塊肉,見到肉也不一定吃得到,還得看誰的手腳快。外婆為了治我這個小饞嘴,或許擔心我營養不良,特地從古寧頭娘家帶回海蚵乾,再醃一塊肉,寒冬夜裡,用早年油印鐵罐改裝製作的燈芯煤油爐,祖孫倆煮起蚵乾肉絲鹹飯,滿室生香常讓我興奮得難以入睡,至今想起來還猛嚥口水!
小時候蛀牙,常痛得半夜醒來,什麼止痛的藥物都沒有,除了痛哭哀號,也想不出解決的方法。有個夜晚又痛了,外婆不知那來的靈感,拔起插在髮髻的金髮針,針頭插上一顆生花生米,伸入小煤油燈的火苗中來回燒烤,整棵花生米都烤焦黑了,叫我把嘴張大,東摸西敲確定痛牙處,高溫的花生往上一壓,冒出一陣輕煙還配上「刺!刺!」聲,說起來好笑,但很管用!不騙你,每次都具神效!
高中畢業離家去讀軍校,對外婆是很大的打擊。天天以淚洗面不捨我的遠離。大三暑假返鄉探望她老人家時,健康的狀況已經不太好,臨別哭倒在她的床側久久無法移步!好不容易過一年畢業,又抽籤回鄉服務,特地在獅頭山買了一支古籐拐杖要送給她,心想:終於有能力可以奉養她老人家了!等到回家時面對的竟是她老人家的遺像!聽不進父親「怕你太傷心,外婆往生沒有通知你」的解釋,趕到外婆的墳前,跪地號哭!
那支古籐拐杖已經陪著我幾十年了,她常讓我想起與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