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原來這樣美──五十八年來第一次還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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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故鄉原來這樣美!
早知道早一點與老伴結伴還鄉。
我一百多種著作的作者簡介上,都明確無誤地寫著:「祖籍福建金門」。父親出生於金門,十七歲自金門出洋到印尼,開枝散葉,生下了我們。據說家鄉還有一間黃氏大家族的老屋。但我小時候很少從父親口中聽到有關那間老屋的情景,幾十年來腦子都是一片空白。在父親對金門的描述中,最清楚、最深刻的印象是這麼一句:「你有一對姑表姐和表妹住在金門。」除此之外,只是說到在家鄉吃番薯,大便不用紙擦而是用竹片子刮之類。我對故鄉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感性的認識了!
金門,於是對於我來說,成為一個多麼模糊又多麼遙遠的地方!我不相信此生還有機會還鄉,而且還有那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父親自年輕時候下南洋,在印尼掙扎拚搏,長達四十餘年,可說已經飄葉紮根。一九七三年他在印尼走完他的人生路,葬於雅嘉達的納納斯墓園。每一次,我們從香港到印尼,一定到他所在的墓園燒香拜祭。為此我還寫了一篇︽永恆的寂寞︾紀念。我出生於印尼,在印尼度過十五年,印尼,成了我童少年的難忘記憶,印尼,更也是父親流汗、躺下安息的地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印尼算是第二故鄉了。如此一來,金門,更變得遠上加遠。
我從不相信,此生還有機會還鄉。十五年的印尼,十二年的中國大陸,三十二年的香港,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隨風飄泊。我從不知道那裡是真正的故鄉?金門,是父親兒時的記憶;而我兒時的記憶卻是在印尼。記得有一年,我在闊別幾十年後,回到雅嘉達,朋友駕車載我遊車河。她問我要不要回家看看?我搖搖頭婉謝了。在︽回家︾那篇極短篇中,我說我最怕觸景傷情:::沒有父母親在的家不算家!那個位於格魯骨的家,不知還在不在?縱然仍在也已人面全非了吧!幾次回印尼,我一直沒敢去看看,最怕喚起兒時的回憶而讓心頭流血!從母親口中知道,在金門的祖父去世時,父親曾經回金門奔喪。然而父親一九七三年在印尼去世時,身邊只有母親,我們滯留香港而不克奔喪。想一想,一部華僑離鄉背井的歷史,也堪稱中華民族的苦難史吧!
金門,於是變得那麼遙遠,那似乎只是父親兒時的記憶,祖父生活的地方,地圖上的一個名字。最為諷刺的是,從一九六○年至一九六三年,我一直就在父親年輕時候讀書的廈門集美中學就讀,多少次就在廈門胡里山遙看一水之隔的金門,但腦海中沒有任何概念。很長一段時期,我沒讀過有關金門的任何一字一句的資料。社會極度封閉,人也變得麻木起來。
八十年代,去金門要憑證明。儘管我人已來到香港,但終日思索的是:要在新的環境中立足。於是在人海中拚搏掙扎,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千禧年,我們決定舉家去台灣旅行,方式是參加旅行團。辦理簽證時被提問一大堆問題,尤其是工作的履歷;還被要去了種種證明。這使我的情緒非常沮喪。所幸還是批准了。聽說只要第一次簽證順利,以後就容易得多了!
那一次跟團將台灣島從北到南遊了一遍。依然和故鄉緣慳一面!歲月已過了大半世紀。人人都在說尋根,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去尋?也許,我們就跟很多人一樣,做為黃氏家族開枝散葉的一片落葉、一朵小花,成為永不回頭的不孝子孫。走著的是父親的不歸路。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那是素未謀面的陳延宗兄,他把一個文學計劃告訴我。不久,我就收到「金門大學」第一輯。裝幀十分精美的書用很大方美觀的硬盒裝住,翻一翻,一種濃郁的文學氣息撲面而來。陳延宗兄還把一本︽浯島跫音︾寄給我,裡面赫然收有我一篇小文章。僅是看到這些就使我心頭激動不已,故鄉的人居然知道我,故鄉出版的書內居然也收有我的作品,那怕那僅是一篇小文章!
我沒見過故鄉的真面目。又遇工作不太忙碌,我就和妻子說:回鄉看看吧!她是我姨表妹,她母親我叫「阿姨」,也是金門人;妻平時講著一口比我還地道的金門話──她也很有興趣還鄉。
回鄉的腳步,於是加緊和加快。是文學在召喚!是故鄉的文學吸引著我。跟我這幾十年北上南下,到印尼,到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菲律賓、中國的集美、廣州、汕頭、中山、上海、南昌、泉州:::一樣,無不都是與文學有關。此番決定回金門,真真正正是「文學回原鄉」。樹清兄說得好:文學太有魅力,太有凝聚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