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手繭
媽媽常笑著對我們說:「如果我是查埔人,今天的成就一定不哪安泥。」當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傻得又懵懂的年紀什麼也不會想,雖然小時候家庭並不算富有,但爸爸、媽媽也是盡其最大的力量,給予我們兄弟姊妹五人衣食無缺的生活,僅有的小小雜貨店,端靠著祖母、爸爸、媽媽的勞力與心思,養育我們,等待我們一一展翅高飛,等待我們能夠照顧自己。爸爸、媽媽圖得的只是三餐的溫飽,沒有期望著子女能夠有多少回饋,多少成就,只是希望我們長大後能夠做個有用的人。
媽媽身為長女(大阿姨是外祖父母領養的),媽媽之下有四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家子的重責大任便落在媽媽的身上。媽媽與外祖父母一起上山種植農作,下海「擎蚵」,又要磨豆漿、製作豆腐,並走路到金城鎮上賣得「幾現錢」,以維持生計;也要替阿兵哥縫衣服、「車衫」,事情多得像是紡織機,愈紡愈多。外祖父生前是西浦頭村的私塾老師,常常受到村里的平頭百姓的託付,代寫「批信」寄至「落番」南洋ㄟ「鄉親息大」。外祖父為人忠厚篤實,淡泊名利,個性偏於保守,當時鄉裡的小學要聘請他當小學老師,他一再推辭,只有在村中的私塾教授課程。相對地,我的媽媽責任更加重大了,根本沒有機會讀書,只讀到現在小學教育的三年級,便開始她長年的洗衣、烹飪、縫紉的生活。媽媽用她纖纖細緻的小手替附近軍營的阿兵哥洗衣服、縫製衣褲,以賺取生活的開銷費用。小阿姨小學入學的書包也是媽媽縫製的,書包包容著大姐對小妹妹的愛心,也藏著妹妹對姐姐的孺慕之情。媽媽對於生活中所遭遇到種種磨難,她並不是甘之如飴,而是逃躲不掉的命運,也是媽媽那一代人物無法抽離出時代的命運,那不能說是一種悲劇,而是一條悵惘徒增的人生道路。
媽媽與爸爸結婚之後,就一直待在新市里的菜市場做生意,打從我們兄弟姊妹一一地呱呱落地,媽媽與爸爸歷盡春夏秋冬三十年的晨起昏寐,數不盡多多少少的人生病痛,嚐盡金門冬季裡凌晨露曙與暗夜酸冷的無眠無日。媽媽的手腳因為天氣的冷霜霜,凍瘡撕裂雙手脆弱的皮膚,結成一道又一道的繭,舊的傷口平復無痕,新的一道疤痕就像窗外的下弦月,勾勒出明顯的彎型摺痕。媽媽仍舊忍著痛楚晨起為我們做早餐,又趕著下樓開門賣菜,賣各式各樣的雜貨。媽媽一大早要趕「早市」,透早就要做菜市買賣生意,並填寫數十張各項雜貨採買的價目單,虛應一應透早急馳著墨綠卡車的阿兵哥,應付著阿兵哥的採買菜色裡頭要求附贈的洗衣粉與香菸,甚至還要擔心採買的阿兵哥下個月不向我們家購買雜貨的變數。數十年來如一日,我們從未聽過媽媽的抱怨與嘆氣,我看到媽媽走過的淒風苦雨,承受老天加諸於媽媽身上的種種不順遂,但我的媽媽咬一咬牙便撐過無心無情的殘忍歲月,陪著我們走過每一條路。我們愚痴的年少時光,不懂得體會爸爸、媽媽付出的親恩,媽媽無私的慈愛光輝,像陽光一樣地拂照著大地,像春天午後和煦的光亮灑落處,媽媽不捨我們年幼孤單時的傻勁,陪著我們不斷地向前方凝望。
一直到我弟弟上了國中時候,金門地區第一次有補校課程,讓金門地區失學婦女有再讀書的機會。媽媽坐著公車或是坐上爸爸的小貨車到金城幼稚園,開始她三年的小學課程,並開心地完成小學教育。媽媽帶著我們長大,從一點點丁兒,像是捏泥塑,一點一滴黏上,一下子和著水,一下子攪拌著泥,慢慢地拉拔我們長大,當媽媽在斗大的燈光下聚精會神地寫著小學生的作業簿時,我可以想像得到媽媽少女時,為了原生家庭的生計而付出了青春年華;結婚之後為了我們家的生活煩憂不已。我也彷彿看到了媽媽從少女時一直到婚後成熟的人生黃金階段,不斷地在人生的挫折裡再站起來,在生活的轉折處,又尋找到人生寄託的目標。媽媽常說:「人不要拾恨,要捨恨。」這句話我一直放在內心深處,對於生活中偶然的挫折,要心存感謝,可能是一種轉機;那些曾幫助我的貴人,則是更加感謝,彷彿前有明燈指引我的人生方向。這一切也都是媽媽「不嚴而教」的人生哲理,一種「不放棄就有希望」的簡單生活哲學。
媽媽少女時的容貌,讓我想起︽詩經︾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媽媽柔膚凝脂,荑手纖纖扛起家中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晨曦迎向山裡來,海裡去的風吹雨打,暮色裡送歸日落陰暗,月升冷寂的蟬鳴蟲吟。一直到媽媽結婚之後,媽媽就在廚房、雜貨店、養雞場的光線游移中,雙手漸漸地粗糙與破皮,漸漸地失去年輕時候的光澤與白皙。媽媽與爸爸一起在菜市場胼手胝足打拚,並投資一些行業,有些長年下來也才賺到蠅頭小利,有時吃了朋友的虧而血本無歸,但是,爸爸、媽媽仍給予我們安定平穩的生活環境,從市場陋巷一直住到宅區樓房,都捨不得讓我們吃一點點苦頭。我從爸爸、媽媽的身上,看到誠懇不貳的待人態度,那不是一種呆若木雞的傻,而是大智若愚的為人處世之道。媽媽背負著上有年邁翁姑,下有嗷嗷待哺的稚子的責任,堅強地走過數十年的風風雨雨,誠然都已經烙印在媽媽的心版,進而淬煉出了人生的氣華。
媽媽沉穩地踏出每一個步伐,雍容典雅的白皙臉龐,刻劃著歲月的深深皺痕,沉澱著難以數盡的酷熱日曬;堅韌厚繭的雙手,鐫鏤著寒氣與溽暑,沉載多少冰霜雪水的浸潤。我知道媽媽經歷過的苦,但是我嚐不出其中滋味,更體會不出媽媽歷經過寒星斗月的沉重負荷。如今,我們在爸爸、媽媽厚實的羽翼下都已經成家立業。我們就像一株株的向日葵在陽光下散發出生命的光與熱,我們不捨耳順之年的爸爸、媽媽孤單地堅守著金門家園,換我們陪著爸爸、媽媽諦視遠方的景致。
「世諦幻化起,譬如虛空花」,人生在迷情中所見的事相,只不過是曇花一現,又像是人生在真實義理中所悟的「苦、集、滅、道」,其實也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去的如來境界。我不能體悟生命起源之中又會隱藏著什麼變化,但我知道媽媽歡喜自在地過著屬於她的人生。是不是「查埔人」,早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