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戀
吾村后豐港位於金門本島西南隅,靠山面海,先民世代以農耕漁牧為生,海之於后豐港居民,既是休養生息的活水源頭,亦是令人敬畏生懼的地方,是一處令居民又愛又怨,戀戀不捨的地方;在那一片廣大的潮間帶裡棲息著魚、蝦、貝、螺、蟹、沙蟲與活化石──「鱟」等生物;潮間帶的最下緣,則是一片廣闊的蚵石養殖區,是居民賴以維生的根本所在。
而依季節之不同而捕的魚獲,更是琳瑯滿目,種類繁多,有鯊魚、魟魚、加網魚(俗稱白面啊)、花雕魚、沙梭、紅花魚、黃花魚,和夏天的石斑魚、冬天的龍紋鯊等魚類,不一而足;海之於后豐港,是年長居民謀生之所在,也是年輕孩子學習與嬉戲,充滿美好回憶的地方,情濃意切、難以割捨,記得在自己年少的時候,防區海禁還沒開始時,時常是三五成群,結伴於滿潮線的淺灘處學習游泳與戲水,既可消暑,又可練就討海人應備的基本功「泳技」,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是也!
然而,時移勢遷,后豐將與海絕緣,午夜夢迴,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寐,思之再三,唯有提筆敘一敘后豐居民與海的戀歌;不管是生與死、情與傷,聊抒胸臆,以解愁懷。
民國五十幾年的夏季某天,那是悲傷的一天,全村人的臉上充滿了哀傷和婉惜,而我的心中更充滿了悲意,但是,相較堂兄,我的傷悲則遠不及他的萬分之一,全村子的人,個個站在出海口的沙灘上,引頸企盼,而堂兄則站在海潮線,用他那一雙哭紅的眼睛,緊盯著遠方的竹筏,緊張、焦慮、無助全寫在臉上,完全無視於撲面而來的浪潮;遠處只見五、六個黑點,在水頭碼頭的外緣漸漸往港口這一方向駛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近一個小時的等待中,真的讓人焦慮、難過萬分。
終於竹筏愈來愈近了,人群也跟著騷動起來,逐漸往海潮線靠攏,只見水忠叔的竹筏拖著另一艘竹筏,筏上躺著一個人,父親和其他的叔伯們則緊緊的跟在旁邊,此時在潮線的堂兄,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悲慟,也顧不得因風捲起的浪潮,一邊哭泣著,一邊急速的迎面向海裡走去,直到只剩下一個頭在水面為止,當竹筏靠近時,堂兄緊緊的拉著,口中呼叫著堂伯父的名字。一條生命就這樣走了,為了生活、為了家庭、身體不適的堂伯父,不顧違和的身體和因風而起的波濤,仍然出海作業捕魚,但是由於身體不適加上風浪又大,終因暈眩而致跌落海裡,待其他的叔伯前來相救時,為時已晚,終致淪為波臣;當時年紀尚輕的我,雖覺傷痛,但絕對無法體會頓失依靠的堂兄一家的感受的,爾今想來,不勝唏噓,這是后豐的海戀之一。
生活在海邊的人們,大概都知道,一條小型的漁船,大概最少要四個人一起下海工作才能分擔得宜,而順利進行捕魚作業,因為有的要掌舵,有的要搖槳與櫓,有的要有條理的施放釣繩與浮標,非大家通力合作,無法竟其功的,在民國五十幾年間,吾家也擁有一艘小船,由父親、舅父和其他的叔伯,一起擁有,一起工作;有一天父親他們依然在凌晨三點多起床整理釣具,加掛魚餌(海埔地挖的沙蟲,切成小塊當餌),於凌晨五點多準時出海捕魚,相信也期待著今天是豐收的一天,雖然辛苦,但每一個人的臉上也都充滿著愉快的神情,欣然而往;對討海人和他們的子女而言,大概都了解當地的潮汐,漲潮和退潮,漁船出海和返航的時間;大概日近中午時分,喜歡玩水的我和其他小孩,隨著母親一起到沙灘上弄潮,等待父親和舅父他們返航,不久,漁船漸漸的靠岸了,母親和我們一起趨向前去,只見漁獲滿載,確實是豐收的一天,正當大家滿懷高興的時候,耳邊卻忽然聽到舅父痛苦呻吟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真讓我們驚嚇住了,只見舅父斜靠船舷旁,一隻腳擱放在高處,腳掌及小腿腫漲的好大好大,母親驚問所以,父親邊攙扶舅父起身,邊告訴母親,舅父不小心被釣上來的魟魚尾部的刺刺到了,而魟魚刺是所有有毒的魚類中,最毒的一種,長輩們口耳相傳魚毒的順序是「一魟(魟魚)二虎(虎魚)三沙門(閩南語輕聲)四斑伍、五橡微、六竹甲::::」因毒性發作,腳部腫疼難忍,所以呻吟不停,之前雖然已用木板敲打腳底傷口處(使魚毒和血流出而消腫的土方之一),但不會馬上痊癒,大概要經過好幾小時才會慢慢消腫,憂心的母親才鬆了口氣,協助父親把舅父扶到家裡休息,直到毒氣消退,腿部消腫為止,這是后豐海戀之二。
也是民國五十幾年間吧!那時候駐守在各地的海防部隊,都會不定期的舉行對海、空防護射擊,在射擊的時候,機槍掃射聲大作,炮聲隆隆,雖然嚇人,但好奇的孩子們,總會在睡夢被驚醒後,跑到高處,遠望海面,只見火舌四竄,火花點點,煞是好看,我想,在沒有什麼娛樂的五○年代,觀看火炮射擊,大概也是住在海邊的孩子,奢侈的享受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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