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堂與酉室
八月初在金門,讀到黃振良先生的︿酉堂之來,雲根之去﹀,因覺黃先生對於酉堂的看法,還有可補充的地方,所以寫了︿「酉堂」之「酉」非「二酉」﹀一文,略抒己見。拙文之要點有二:
第一、「書通二酉」在當時可算是個通行語,它的意思也是很明確的。而這個語辭,在現今的網路或辭書上也不算是個「僻典」。楊世英先生的︿書通二酉﹀一文,也證實了這點。
第二、我認為「二酉」是一個專有名詞,要證明「酉堂」的命名乃因黃俊期望子孫能夠「學通二酉」,必須找到足夠令人信服材料當作證據,才可以定案,所以我說,「不能遽然將『二酉』等同於『酉』」。而認真說來,我對水頭「酉堂」完全沒有研究。所以我的文章,本意只是強調:在做有關歷史的考證、或歷史事實的推論時,應該抱持著極為謹慎的態度才是,材料不足或方法有誤,便容易發生錯誤,而致以訛傳訛。至於酉堂的命名,其意涵如何?則非我思存也。
今日(八月三十一日),又拜讀謝輝煌先生大作︿酉堂探源外一章﹀。謝先生的大文(以下簡稱「謝文」)對酉堂的命名,提出了幾種可能的方向,這是直接切入問題核心而做的研究,雖然關於酉堂命名的結論,如謝先生所言,在有限的材料下,真相恐不易獲得,但這個方向無疑是對的。
能在一個月之中,看到有關「酉堂」的四篇文章,這當是「疑義相與析」的一個好典範,我只能說「此風可長」,它應當有助於提升金門文史研究的風氣和研究的品質。而這也是筆者當時為文的初衷:希望所有喜好金門文史的研究者,一以探求學術之真相為依歸,寫出紮實、嚴謹而有價值的東西。當然,此情也只是個人之祈嚮,礙於生計,予雖有心,而其實未必真能全力以赴。再者,因文章限於在報刊上發表之故,所以也無法放手寫去。不過,掌握材料與證據,謹守立言之分際,我是無時不深自警惕的。
而在謝先生的文中,他對拙作的看法,頗有指正之處,因此,本著學術為公的精神,我也就藉此機會,對謝先生的指教做一個回應。謝文首先提到:梁湘東王賦中有「訪酉陽之逸典」;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書名,其典故亦來自「小酉山」。「小酉山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於此而學,因留之。」而這個「學」於小酉山的傳說,或可能是黃俊取名「酉堂」的一個來源。為加強這個論述的可信度,謝文又提出項元汴的「酉室」之典故,來佐證這種可能性,而謂:故「酉堂」的命名即使與「二酉」有關,也應如明萬曆項元汴以「酉室」名硯盒的用意,是指「小酉」(酉陽)的讀書部分,洪進業先生︿「酉堂」之「酉」非「二酉」﹀,可做此「合理的懷疑」,但不宜下斷,蓋「二酉」包含了「人間猶有未焚書」的「小酉」。這點,或正是黃俊構建「酉堂」,借古勉今,望家鄉子弟在盛世更要把握機會讀書的思想所在。
謝先生的觀點應是很清楚的:項元汴(案字子京,生於明世宗嘉靖四,卒於明神宗萬曆十八年,當西元一五二五~一五九○)有「酉室」的用法,而這個「酉室」的意涵可以和「讀書」於小酉山(或酉陽)相扣合,所以,「酉堂」和「酉室」,便可以看成同一種觀念的延伸,兩者都和「讀書」有關。如此,則黃俊所命名的酉堂,自然也可以襲此成例,而寓有鼓勵子弟「讀書」之意。
而綜言之,謝文認為:既然有項元汴的「酉室」典故在先,所以黃俊的酉堂當然也可以援例使用,如此一來,由「酉室」而「酉堂」,便都可與小酉山的「讀書」之傳說相聯繫了。因此,拙作所謂的酉堂之「酉」非「二酉」之說,便成問題了。
我的答覆如下:
第一、謝先生提出項元汴的典故,卻沒有將這個典故的材料、內容寫出來,因之,為什麼這典故是指「小酉讀書的部分」,便也沒有任何論述,而直接做成了結論。也就是說,謝先生對這樣一條重要材料的處理、以及隨之而來的推論,基本上是有所不足的。
因為這條材料可視為對拙文立論的一個挑戰,也就是一條「可能的反證」,如果反證成立,那麼我的立論自然沒有立足之點。緣此,我便稍微費了些工夫,具體將項元汴的典故找出來,並略作說明如下。
第二、項元汴的「酉室」:根據陳眉公(繼儒)的︽太平清話︾卷四所記:「項子京(案即元汴)藏紫端石子硯,不穴研池,而細滑可玩,其研匣銀胎外漆之以寶珠為足蓋,陰有金書題名。:::上又有篆『酉室』二字。」(︽太平清話︾此書見台北:偉文圖書,︽眉公雜著(三)︾,引文見頁二二│二三。)從上面這段記載來看,項元汴是因為非常喜歡他的石硯,把它視為珍玩,所以特別為這方硯石做了一個外匣,這匣上又有篆文「酉室」二字。這「酉室」出現在這裡,當作何解?其可能性我目前無法深究,但提一個可能的意涵,即是:項元汴乃是將其寶硯視如藏書般,所以在其外匣上便以藏書聞名的「酉室」名之。所以,審慎來說,此段記載的重點乃在於「藏」這個字,「珍藏」「可玩」,就如同藏書家以收藏珍本(或秘籍)為樂,其重點在於「藏」,而不在於「學」。因此,看不到謝文中所謂「指讀書的部分」這樣的跡象。
所以,再對照這段話:「小酉山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於此而學,因留之。」顯然,在「書」與「學」之間,若要斬截地說「酉室」是喻「讀書」,也實在難以服人之心。因為,再從相關時代的其它旁證來看,「酉室」也好,「二酉」也好,對於這兩個語詞、典故,自有其約定俗成的解釋和意義,而至少就目前的材料看來,其詞意所側重者,在於它們皆是「藏書」之所,而不見有所謂指「讀書」學習之地者(當然,老話一句,個人才疏學淺,我的意思當說是:我尚未找到此種用法的材料,而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暫時亦只能如此做結。)
例證如:明王思任詩:「酉穴藏書在,公餘字字讎。」明鄭仲夔云:「善為文者,觀天之道,類物之情,廣稽乎酉藏之秘,復探炳巧智之淵。」明王世貞詩:「祗園山水天與開,酉館圖書世稀識。」(案本段所舉例子,乃自網路查詢得之,而未進一步再翻檢原書。之所以未能翻檢原書,後記將有說明。)
從上一段的例證來看,無論「酉穴藏書」、「酉藏之秘」、「酉館圖書」,都說明這裡所用的「酉」,其意皆是指藏書之地、或兼指其藏書之豐富或珍秘。所以,我是就上面的材料加以推論,認為:遽然將「酉室」的意思解釋為「讀書」之所,也還有待商榷,實不足以成以定論。而既然「酉室」不能解釋為「讀書」之所,那麼,如何能斬截地說:黃俊的「酉堂」,其取義乃源於「小酉山」傳說的秦人於此而「學」這層意思呢?典故之所以成為典故,乃因其意思有固定不變的一面,如果用「酉室」、「酉堂」,也可以表示「讀書」之意涵,那麼使用這種用法的例子當也不會少,但確實可靠的材料、證據在哪裡呢?
第三、從上一段的材料初步來看,小酉山(或後來演變而成的「二酉」)的石穴、石洞、或石室,就其做為藏書之地的意義來看,和「金匱石室」的意思有雷同之處。也就是說,當單獨使用「酉」這一典故語詞以指涉藏書此意涵,應是約定俗成、遵守舊典的一種「限定」用法,不能遽認為「酉」這一典故語詞,也同樣可以指涉「讀書」之所。
再退一步說,要斷定從「小酉山」到「酉室」到「酉堂」可以一脈相通,乃是「讀書」之所,我並不說:絕無可能。只是,在下此結論的時候,也應該稟持「言而有據」的態度,以更多的、更堅強、更可靠的證據來支持自己的結論,否則,就難以符合「信而有徵」的要求了。
總言之,我的意思很簡單:「酉室」是否具有讀書之意呢?「酉室」的「室」和「酉堂」的「堂」是否可以相提並論呢?藏書之「室」如何而可能轉化為讀書之「堂」這樣的意涵呢?我想,在以上的問題還沒有釐清以前,我對原先的持論:酉堂之「酉」非「二酉」,仍維持相同的意見;而「酉堂」與「酉室」的意涵,也暫時還不能輕易劃上等號。
後記:寫考證文章,本應對相關材料「竭澤而漁」,而即使「智珠在握」,文章上也應「有攻有守」,只是,以我目前的狀況,實在很難靜下來寫出理想的考證文章了。學海無涯,文章是非,我絕對不敢自以為是,但至少在推論、立說的過程中,我對材料的解釋,自始自終是抱著一種慎思、明辨的態度的。而因為寫作此文之時,正忙於搬家,要從台北搬回金門「休養生息」一陣子,而電腦準備賣掉了,若干書籍也在收拾當中,因此,情非得已,也只能匆匆寫就此文了。誤謬不經之處,尚祈諸先進不吝指正之!八月三十一日謹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