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中的日子
黃國慶,我跟他初中同學三年,始終讀不過他,他的數理能力強,文科的能力也不輸我;初二時,少將退伍的成惕宣老師教歷史,考試出題都很怪,有時考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填空題甚至只填一個「的」字,有一次黃國慶對我很不服氣,認為我把課文「的」字都背起來,其實天曉得。
黃國慶少時家貧,常餓肚子把身子都餓壞了,早年有一點放曠之性,是同學眼中的開心果,晚近似絕交而息遊,已經超出我認識的範圍了。
張峰德,同樣苦於家境不好,為了不增加家裏的負擔,很早就立定志向,想當小學老師,他是一個熱忱的人,個性穩健而平和,一度擔任班長,每天早上跟我們在操場讀書,他那一副用功的模樣,至今還清晰的迴映在我的眼簾。
陳嘉德,風神俊朗,書法寫的很好,頗有顏真卿的筆意,每次比賽很少有人勝過他。他,功課穩定,年輕時嚮往當海官,現在在警察大學當系主任,與李金振、翁宗賢同為我們這一屆忠班的學術三傑。
翁宗賢,沉毅寡言,他是通勤一族,每天騎一輛腳踏車,來往頂堡與學校之間。我知道他數理能力不錯,整體表現不是很清楚,只覺得當初他還不是我們班上最強的,然而今天他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躋身台大教授之林,著實不簡單。由此看黃國慶,他是可以往上唸的人,但是選擇不唸,他在東吳的時候,我去外雙溪訪他,那時他在讀德文,班上很多同學讀不來,成績慘兮兮,而他能應付裕如,因此,很得教授的賞識,這時他發現一個數學教授出缺,就有百數十個數學博士來應徵,他說與其如此,還不如趕快回金門教書。
李金振,位居金門教育界冠冕,頭角崢嶸志氣遒,與翁宗賢屬於同一成功典型,但是曲折之處,尤為他人所不能及。他少時喪父,與寡母、胞兄努力撐持這個家,一路走來,如人飲水點滴在心頭。他母親個子不高,每次在路上看她挑一擔海蚵,汗流滿面,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哥哥農忙時,常常會到我家:「註哥,你的騾明天用不用,可不可以借我一下。」我沒看見父親拒絕過他。
這時種田很辛苦,甚麼事情都要自己來,沒機器可以代勞,也沒人可以幫忙,我僅學會犁田,但是他會「打股」,他對農事比我在行,投入比我深,也可以說少多能鄙事。他跟我說,少年時有一次到金城賣海蚵,一早就起床,走到埔頭山,天都還沒亮,孤零零的一個人。
八二三過後,一度遷居金城,他賣「碗糕粿」,一種糯米糕,現時有人稱為狀元糕的近似,這種糕我沒賣過。夏天我賣枝仔冰,冬天賣油條、包子或是「蒜良機」,但是金城不大,我在叫賣的路上沒跟他交會過。
初二起他也在忠班,還沒顯出他的能,如果這時我可稱上駟,他是中駟;高二時,常有同學問他數學,他的成績已不可同日而語了,他日以進,我日以退,這時他是上駟,我已退居下駟。然而,讀書最重要的就是精神力,也就是有志,一種成功的欲望。
我在報上看他五十三歲才得到博士,這種一以貫之的努力,從我們一度同負笈華岡的時候,就顯示出來。有時挫折與不如意,可以激發成功的動力,而不須以一時論短長了。
張進成同學是另外一種典型,可說異數。他父親與姊姊陪他到校報到,提著一只麵粉袋,殷勤照顧,呵護備至,這一幕景象至今記憶深刻。他父親年歲已大,想必老年得子,萬千寵愛在一身,而張進成當時個子很小,講話還有童音,有些同學常喜歡逗他,與他打鬧。他生氣起來特別可愛,所以有人以逗他生氣以為樂,他也不記恨。
高中時他還很樸拙,只知道他痛恨英文,而數學能力不錯,但還沒有讓人驚異的地步,上了大學他的個子超拔,一下子拉了起來,聽說數學能力同時也讓人刮目相看,是屬於大隻雞慢啼的典型人物。
有一年我返鄉,同學讌飲,我誠懇的問他:「老實說,你當時住校還有沒有尿床。」他沉吟半晌:「偶而啦。」他的憨厚坦率,不虛詞矯飾,始終如一,我由衷的感佩。我們這一屆美女不少,清秀佳人陳麗珠起初表現最為突出,初一上台領獎,我的印象總是她,她功課好,又是運動健將,屬於風雲人物。玉面美女林淑貞,真箇沉靜少言了,同學六年,不敢跟她說一句話。孝班女生班,群雌粥粥,黃鶯、黃麗瑩與倪鳳飛,都是面貌姣好,一時人物。第二屆有兩名美女,令我印象深刻,一是黃美人,一是許寶雲。
黃美人穠纖合度,名副其實的美人,曲線婀娜多姿,是娉娉亭亭美少女,每次看她走進校園,昂頭挺胸,一身剪裁合宜的卡其服,襯托出她曼妙的身材,令人可望而不可及。許寶雲,大眼美女,明豔動人,那個少男不多情,追求者眾,當時有一位同學在追她,我曾代他寫過一兩封情書,我熱心有餘,文采不足,相信打動不了她,後來她被人捷足先得,恐怕要歸咎我情書寫得不好所致吧!有一年我返鄉,偶然碰到她,略作寒暄,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講話,發覺她比少艾時更具風華,更有成熟的韻味。她,可說美而不衰,令人驚豔,不免有曹孟德「乃覺三十里之嘆」。
我們這一群鄉下小孩子,連書包都沒有,常提著麵粉袋返校,過著刻苦自勵的生活。我常想,假如沒有試辦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以當時鄉下那種衰敗落後的景象,連飯都沒得吃,我們能夠與城區的小朋友競爭,考得取初中嗎?不免令人懷疑,但是當我們跟城區的同學一起在同一平台競爭,這些鄉下的小孩,卻顯出極為優異的韌性,呈現相對的領先。平居靜思,我們這一屆同學讀出一點名堂的,大部份還都是鄉下小孩子呢!
一路走來,有人開始讀得好,後來漸漸的不支,有人卻反其道而行,起初讀不好,漸漸的後勁越來越強,超逸而出,仰頸伸眉,傲然立於同儕之上。讀書有如賽跑,有人跑白米,有人跑五千公尺,最初的領先,不一定是最後的成功者,端看個人的努力與造化。我們第一屆的同學都已年逾不惑,人生路已走過三分之二,細數昔日同窗,並轡奔馳,而今論各人的成就可思過半矣。
唐與程校長:「堪輿家常說城中校園風水很好,將來會出很多人才。」我想這是他的愛護與鼓勵之詞,但是我們寧願信以為真。歲月悠忽,去年讀報母校已過了四十周年,表揚一些傑出的校友,不乏第一屆的同學,令人與有榮焉。然而四十年來,我們第一屆最特殊,回味最深濃,除了同學吳家箴之外,卻少有人述及,殊為可惜。時間過得很快,假如現在不寫,以後年老體衰,恐怕也就沒人會寫了,但是以我個人的記憶也是有限,應該同學一起寫,或者也請老師執筆,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呈現城中第一屆的風貌。
蘇東坡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猶如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如果校必有史,那麼這篇雪泥鴻爪,就作為校史的補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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