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為什麼?」我打斷他的話。
「因為,我是外省人的緣故,」
「怪了,外省人又怎樣呢?」我憤慨地替他打抱不平地說。
「另外一點,是我自己本身的因素。」
「你條件不錯啊,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
「我怕,哪天要是反攻大陸,自己是生、是死還是個未定數,屆時,如果只留下這女人家一人,也是可憐!」
「所以::」
「所以跟那位小姐就不了了之,當時,那位小姐也哭得很傷心!」
「你等一下,我拿張相片給你看。」
「相片?」我心中嘀咕著,莫非是那位小姐的相片?他起身拄著拐杖走出『灶角』,稍候,拿來一張黑白的相片,「你看」他把相片遞給我。
「哇,朱伯伯這不是吧?」
「是我呀,是我二十八歲時的樣子。」他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嘴角不經意地向臉脥兩旁揚起。
「哇,好帥!」我誇獎他年少時的俊相。
相片裏的他,一身卡基色的戎裝,戴著一頂大盤帽,瞧他英姿煥發,神采飛揚的模樣,我再次稱讚他的帥氣十足,邊看著相片,邊對照起眼前的他,我把相片還給朱伯伯,緊接地問道:
「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打算不婚了,但是,部隊長看我都留在營區內,怕我孤單沒伴,之後,長官幫我介紹一位寡婦,那位寡婦是部隊長夫人的一門遠房親戚,聽說年前死了老公。」
「介紹成了嗎?」我問。
「在部隊長和輔導長的慫恿下,某日的晚上,我免為其難地和兩位長官坐上吉甫車,一路晃盪到一處田裏頭的農家,但是,我連門都沒踏進一步,途中趁夜暗時溜回營區。」
「哈:::」把我給笑翻了,「那你有沒有被長官責罵啊?」
「部隊長回到營區後,把我訓了一頓,說我的表現讓他覺得很丟臉,相親的人竟然半途開遛,留下他們兩個人在農家尷尬了老半天,真是丟盡『黃埔』的臉,還說什麼「下次還會再帶我去,如果再開溜的話,要法辦我,安我一個罪名││敵前逃亡!」
︻敵前逃亡!︼我和朱伯伯一陣爆笑,雖然,酒過數循,兩人也稍有醉意,但話更投機,聊得也就更起勁了。
「那時啊::」他一副歲月不饒人的神情,「我都已經四十多歲了!」
「那時還想著反攻復國嗎?」我好奇地問。
「當然會啊,因為蔣委員長還在,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會再領我們打回去的:::」他話鋒一轉:「我繼續跟你說故事。」
「好,我洗耳恭聽。」
「後來部隊長又帶我去那家農家,他怕我像上回中途開溜,所以這回是改在大白天去的,在途中,部隊長下車買了一盒水果,替我做人情。」
「部隊長對你可真好。」我說
「是啊!還很懷念他呢!」
「那部隊長現在人呢?」
「走了,走了好多年囉,」「是以前的老同事從台灣調來金門時,告訴我說部隊長已經過世了的消息。」
「哦!」
他繼續說起那段往事,「我們來到那家農家,見了那位寡婦。」
「寡婦長得怎麼樣子?」我好奇地問
「還可以,看起來也滿年輕的。」
「有沒有小孩?」
「沒有,」「部隊長介紹她給我認識時,她禮貌地微笑著,後來,她開口和部隊長講話時,我看到她的門牙上竟鑲了兩三顆金色的假牙,嚇了我個半死,我當下奪門而逃,連道聲再見都沒,沒命似地跑回營區。」
「哈,哈,哈」又把我給笑翻了,「幾顆假牙而已,你怕什麼?」
「我最怕的,就是別人在牙齒上作文章了,尤其,是在安上金色的假牙,簡直像鬼一樣,看了就想噁心,讓我渾身不舒服。」朱伯伯張開嘴巴,用手指比著自己的牙齒說:「你看,我的牙齒。」言下之意,是他的牙齒完整無瑕,我上前檢視一番後,發現他老人家連一顆假牙都沒有,真的好羡慕他。
「那後來部隊長回到營區後有沒有責備你?法辦你?」我揶揄地問著。
「部隊長說氣死他了,說下次再也不理我了。」
「哈哈哈,」我緊接著問:「您是什麼時候又調來金門的?」
「差不多是在五十八年的時候。」
「五十八年,那是我出生後的第二年,」我心裡盤算著,又問:「二度金門,有沒有再找對象呢?」
「沒有,人老了,沒人要了,」朱伯伯謙虛又認命地說,「調回金門後,有一回在你們村中偶然遇到王○○,看到她的小孩子已經長大了。」講到這兒,只見他有一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烏山不是雲』的惆悵。王○○是他無緣的情人,在人生的旅程中和他擦身而過,空留無限遺憾,朱伯伯回神似地說:「不提那些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那天我和朱伯伯聊天喝酒,我是他愛情史的唯一聽眾,感謝他替我額外地開了一個場次,我偷瞄了一下手錶,心想也是該向他告別的時候,又擔心再續杯下去,他老人家會先醉,於是,向朱伯伯告辭,我拿起手邊的酒杯敬向他,不由分說地一飲而盡,之後,向朱伯伯甩了一個『五百』。
我趁著酒興而歸,卻獨留他一人在情愁中翻滾,現在想起這一段,真的有點對不住他。
每逢農曆過年,朱伯伯都會包紅包給左鄰右舍的小孩子們當壓歲錢,平常孩童們都親切地稱呼他一聲『朱爺爺』,看到一群稚子在門前嬉戲,拄著拐杖的他也樂不可支,他把小孩子們當成是自己的孫執輩看待。
朱伯伯後來住進『仁愛之家』,『仁愛之家』是專門為老人家設立的社福機構,分為公費和自費兩種;朱伯伯自己一人住在一間二坪大的房間,我曾拿著自家醃漬的『菜餔』與他老人家分享,沒想到,幾天後,家中卻收到他送來的水果禮盒,阿嬤說「朱伯伯是乘坐計乘車專程來訪的。」,聽完阿嬤的一席話後,只覺得朱伯伯的這番作為,讓我深覺感動。
朱伯伯後來病逝在金門,當我得知消息後,業已來不及送他最後一程了,他的骨灰罈安放在寺廟內,再也沒有機會當他的忠實聽眾,也無法和他再來一杯酒,只願這位仁慈、和藹的長者,走得安祥,在另一個國度和半世紀未曾見面的親人們好好地敘敘舊。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