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金門籍作家精品書展──失落的珍珠傘
傘,隨著我的頭部和身體在雨中移動。
她在傘外,我在傘下。雨被擋在傘外,她走在雨中。
我有些心碎的感覺。如果我年輕二十歲。如果她不必在傘外。我在胡思亂想。那麼美的女孩。如果她不是原住民。如果傘不必成為她的謀生工具:::
三十米多麼長。她在傘外,在雨中!
三十米又多麼短促,比起我綿綿無盡的思路!多少年後,唉,我依然會記起,一個面容娟好、黑眼珠、穿著T恤的原住民少女,在夜裡,撐著傘為我遮雨,而她的代價是雨淋。
妳進來一點,我說。
沒關係,先生,已經習慣了,她答。
我需要付出多少錢?
隨便你給,先生。
停車場已到,我看到她移開傘,抖了抖,傘飛出許多雨花,她像雨中的一朵荷。
當我付錢給她,她說,太多了。我沒有減少,她最後接過。我心碎的感覺加劇。彷彿看到咫尺之遠的我和她的地面上,寫著「階級」兩個大字。她收錢我付錢,傘下可以變得很美麗浪漫的故事,原來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什麼時候不需要收錢?
她什麼時候不必在傘外?
她什麼時候可以享受讓我為她撐傘的日子?
我這荒唐而美麗的想法,恐怕只會在一篇叫︿傘夢﹀的小說裡實現吧!
:::少婦聽完我的故事,發出會心的微笑,走到放了許多傘的櫃檯,抓起了其中一把。
她說,那女孩用的,也許是這一把。它是那兒的特別產品,很有特點。
我接過,吃驚不已。像是又看到了她。剛才這少婦抓傘的姿態,就酷似雨中的女孩。
傘的形狀、顏色和少女那把一模一樣。我撐開來看,又看到了那夜的風雨:::
少婦笑吟吟看著我。少婦見外面又是風又是雨,又說,下雨天是留客天,該又輪到我講故事給你聽了。
這兒每一把傘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因這兒的傘,每一把都曾經有人用過,都是舊傘。
這個故事很簡單,也很寫實,沒有詩意。你看到了吧,這十三把傘?她輕輕地將百把傘一撥,十三把就從成堆傘中分開了。
這是王氏家族的傘。
為什麼你知道?
把柄都刻了記號,有一個「王」字。這個家族本不該稱什麼家族,人那麼少,只有老婆婆和王先生、王太太、王仔、王小妹四個人。
這把油紙傘,是老婆婆用的,算是老骨董了,已經殘破不堪。我在一個舊物攤高價購得。你摸一摸,這把柄,有一種暖暖的餘溫。生前只有老婆婆一個人使用,也許常抓著的關係,木頭柄陷了進去,刻繪出一個手掌印。
女少東言之鑿鑿地說,我嚇了一跳。仔細地觀看,她說的果然沒有半句虛言。
她又指著其中一把、兩把、三把:::告訴我王家夫婦在什麼階段用什麼傘,又如何將它們遺忘在朋友家中、大巴士裡、快餐店和超級市場,每一次的丟失,都伴隨著一次吵嘴,最後是買新的。她記得那些丟失和重買的日期,令我驚疑迷惑萬分。
這有什麼奇怪?將來地球上的自然環境被破壞殆盡了,大氣層的破洞越來越大,地面的溫度一年年增高,冬天不再寒冷,天不再下雨,也許雨傘也就會絕跡,會被淘汰,成為像人力車一樣的骨董!沒有傘,也就沒有了傘下的人情故事。我當然曾對它們進行一番調查和研究。
記下了有關日期。
這些呢?我又問。
對了,這些,她又開另幾把,都是王家小兄妹使用的。繼承了父母善忘的傳統,丟失了又買,買了又丟失,短短幾年就用了這麼多把!當然,這一家剛移民,我的搜集也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我望了望少婦那美麗的臉,欲言又止。這故事沒什麼情節性,未免讓我微微失望,似乎什麼也沒說,卻又好像說了很多,端看我們如何去領悟而已。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天色黑黑一片,看看牆鐘,已是下午三時。我差不多在此待了大半天了。忘了今天進這雜貨店要買什麼。她也沒問。真拗不過她的好意,她進屋裡去煮了兩碗公仔麵,一碗端給我,我也不客氣地吃了。
吃過,我又在那櫃檯上翻動那些傘,如著了迷一般,心裡感到一種古怪的沉重感。像是面對無數需要開挖的礦山似的,裡面有無盡的故事,看來我此生已無緣無力將它們開採、寫出來了。我感到了作為一個寫作人的無助和無力感。編故事是文人的天賦,可是僅是輕輕一撥,就有這麼多了,那些我不知道的呢?除非我在此過夜,除非和女少東廝守,否則,在短時間內我只能知道一個大概而已。寫作人在傘堆面前只能興起「筆是軟弱」的感嘆。
這時我被其中一把傘吸引住了。那傘,沾黏了不少燒焦的紙屑,像是冥紙的灰燼。我抓起來細看,傘很迷你,花紋也很女性化,一種若有若無的「香」(燒香的香)氣拂盪在半空,向我鼻端隱隱飄來。這一把,是怎麼回事?
少婦失去了剛才的笑容,平靜地說,有一個女子,前幾天去墓地,拜祭她死去的丈夫。當時天氣酷熱,她就用那傘擋著烈日驕陽。回來,傘就躺在那裡。
這傘就是紀念物。當她丈夫還在時,她和他就共用這一把,唯只共用了一年,就沒一起用了,他在一場車禍的事故中死亡。
少婦說這些話時忙著整理其他一些雜貨,沒有看我。第六感使我覺得這個故事的神秘和淒迷。不能沒有下文。
大概觸動了她什麼傷心事吧?突然,她走到我跟前。我看到她的淺淺一笑的大眼內有些濕潤。我驚了驚。想不再打擾她,她卻又說了。
:::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人用,用了七年。她抓住傘,打開了它,輕輕地旋了幾旋,傘面、傘底,一剎間飛濺出許多沒有燒完的碎冥紙,一屋都是,像是半空中有誰在流下這些紙「淚」。
少婦的面孔在我眼睛中漸漸模糊。我像是看到雨中,少年時代的安妮、椰京餐廳外雨夜那個原住民少女又出現在我眼前了。我的心很慌。像是預感到有什麼美麗的東西又將從我跟前消失和流逝了一般,內心被「失落」布滿。
我背著她,陷入苦思,一個難解的令我困惑的問題至此才明朗,才令我恍然大悟,罵了自己一句「該死」!我今天進來這裡,哪裡是想買什麼東西?我什麼東西都不想買。這兒沒有什麼東西能吸引我。唯一吸引我的就是眼前這位女少東、少婦的面孔和氣質。我進來只是為了欣賞她,多看她幾眼。這些年,滿街的庸脂俗粉、滿路的妖雌蕩女都令人看得消化不良欲嘔難吐,唉!有深度的美麗女性變成了如藝術奇珍般罕有和珍貴。我沒說買什麼,她也沒有問。奇怪。也許。嗯,也許!也許她易感的心一眼瞧我,也就讀出我的憨態、老實和呆板,有安全感而放心與我周旋?不必有偽善、欺詐、進襲、侵略的顧慮。我無端地想起那些早有家庭的女友當我大哥一般關愛:小寧為我寫下「幸虧我單獨擁有你一個晚上」之句,是因為校友很多,大家均想與我詳談,但我和她躲到咖啡店內談了個夠,實際上夜十一時我們就分手了;小明為我寫下「浸在文字中,像是被你擁抱」之句,我讀了雖怦怦心跳,但很快平靜下來。實際上那只是對友情的形象比喻:::也許我和眼前的少婦有什麼緣?為命中所注定?
傍晚五時了。她告訴我店要關門了,我也該走了。但外面,雨更大了。
我抓起了上午進店時隨身帶的傘。
她也抓起剛才那一把她單獨用了七年的傘。
我幫她整理、收拾,然後一起走到閘口。
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的手。都有傘。我們用兩把麼?我問。
她思忖了一下,臉上飛起了紅暈,將手中傘放在櫃檯上,又走出來,對我說,就用你手中那一把傘好了。你的傘夠大嗎?
夠大。
鐵閘拉下來了。我和她站在門口,望了望天上的雨,此刻又小了些,變成綿綿細雨。
家遠麼?我問。
很遠。搭車又嫌太近,下雨天,搭車也不容易。我們還是慢慢走吧。我陪你,無論多遠我都陪你。
我撐開了傘。傘是新的,很大,彈性夠強,像是教堂下望上去的圓屋頂。
她一頭挨進,躲在傘下;在一剎那間,她束著髻的頭髮也散開了,隨著突然而來的一陣風,她的長髮在傘下做了一個美妙的圓旋轉,我從來未曾見過女性在長髮襯托下,可以這樣美。傘被風吹著,我跟她有著相同的步奏。
雨滴在傘面滴答,替代聽不見的心跳。
我問:妳講的最後一個傘故事有下文嗎?
她幽幽地答:下文就請你繼續吧。多少日子都會過去,但這一個黃昏,我必會記得,雨中,我手中的這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