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故鄉金門

　 １

　依舊是跌宕的鄉音

彷彿節慶持續的鼓點

永恆而潔淨：就在

遙遠星辰直指的象限

釀造我生命漩渦的地方

潮聲拍拂著島的手臂

迎著燦然指標，再一次

我進入原初的喜悅

以開展的眉睫俯視蒼巒

就像不知年代的曠古洪荒

喧浪中，白銀之海

舉起了啞鈴般的一片

花崗岩世界：淋漓的元氣

不是海倫與維納斯的故鄉

泡沫中誕生的那種美

它剛勁的名字有如鳴鏑

帶著金屬驕傲的質地

又像足下嵌上了馬蹄鐵

鏗鏗鏘鏘狂奔的健馬

自李唐凌凌獵獵洶湧而來

　 ２

　 是誰站在那高崗上

望著略嫌貧瘠的土地

注入慇懃的淚和血？

路與灰塵啊是一千年的先民

慘淡經營了這蕞爾海濱

澆薄的一隅：在風雨聲中

高歌播種的歡喜哀愁

叫沁甜的南瓜破土而出

如溫溫的太陽在每天早晨：：

啊我是藤葉沾露的地瓜

親身體驗這深切著明的熱量

如何喚醒大地的顏色

激勵厚肥中的胚芽

把晴耕雨讀的心情寫定

從秧苗的茁健到十月

蟋蟀入我床下，縷縷纖纖

都留給燃脂瞑搜的子孫

確認這份傳家的產業

歷盡滄桑，粒粒皆苦辛

　 ３

在長眠的恍惚中悠然轉醒

面對著廣張的木麻黃

苦楝和相思樹，年輪

在迴遞的季節變幻裡

壓縮心臟鼓盪的旋律

接近充滿綠意的宇宙生成

又頻頻敲扣那一面歷史

的水鏡：一月映千江

往事是淡淡縠紋平

只有東來的大儒，留下

整齊人倫的溫煦教化

伴陪著專心聖賢的士子

如耿耿不寐的短槃三尺長

躍向海中天，揭開了

魚的序幕，平人的瀟湘

又喚醒一個大明孤臣

在峨冠博帶焚後的灰燼中

細細思量著古聖先賢們

另一番可能的大事業

──啊生命的激流如是

遇見了掀天排空的巨浪

前方就是伊拉．福爾摩莎

肅穆的森林請俯下身來

請護衛一支為了再度西旋

而向茫漠遠征的艦隊吧

　 ４

　 像一艘自烈嶼出發的戎克船

裝載著簡單的磚瓦與食鹽

在貿易風的同步旅途中

默念著溫暖的黑潮

將能滌清視野：將自己

補給成一座更大的島──

而如今我悄悄回航

彷彿颱風前搶灘的戰艦

青山低昂，甲板上積滿了

故鄉水：哦這母性的港灣

長燿的春暉，依然

明明在上，令人動容哪

當我走過多少浮華的城市

檢遍了所有理想的歸宿

對著漫瀚的星辰我乃宣稱

我愛這島的一切，我愛

因為，這裡就是世界

　 ５

　 長命無絕衰，永恆的誓約

寫在傾圮的城南郭北

紅底金字的愛，婉婉囀囀

隨著喜鵲的歌喉往上飛

不管左翼投下幾百萬顆的

轟轟慟慟，製造了多少

驚惶不安的防空歲月

牛依舊要踱過紅土的壕溝

讓七齒犁把梳洗著大地

讓五爪金龍慢慢爬上

國民小學的階梯：而筒蒿

繼續測度菜市場的秤鉈

招喚赤身露體的黃魚

相約在黃昏後的餐桌上

飽我孤獨寂寞的腸胃

五穀豐登的餐宴，一個

威謝老天的綿綿儀典

　 ６

　 現在是七月，蟬鳴滿樹

褐膚的高粱正支頤臥在

粉頸低垂的莖稈上

靜靜地裸睡著，清風

微微吹，藍天籠罩四野

豔陽催熟了夢與穗

我確然感覺搖晃的暈眩

又回歸到定位：就是

鋪曬在那柏油路上

準備卸下穀實的樣子

一顆顆經過車輾

脫爆而出的金色圓錐體

在慶祝年成的欣慰中

遶著地球的圓心，兀自

以逍以遙地舞了起來

彷彿敦樸的吾鄉一老農

將我帶進無怨的世界

佳實，以釀醇烈的美酒

糟柏，還食田野的豬隻

──啊啊身在黃昏故鄉的我

是分明清楚了這樣的感動

就似似返鄉拾穗的路得

豐滿的心靈必然遭遇過的

哨吶，關廟，寬闊的風：：

　*本詩獲1992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