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費副主教
記得費峻德副主教,是我們唯一能回報他的方式。但是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記得他?每個人所記得的費副主教或許都不一樣,而我記得的副主教::。
故事
每次見到副主教,他總是問我,最近有什麼故事?每日繁亂地埋首於世俗工作與生活中的我,能有什麼精采而值得被傾聽的故事呢?又或許到了一定的年紀,沒有故事,就是最好的故事。因此我的回覆總是叨叨絮絮一番繁瑣的小事,更多的時候,我喜歡聽副主教說的故事。
他所說的故事,有時候是有情節的,比方說他小時候在阿根廷的成長經驗、年紀輕輕的他如何瀟灑且堅定地告訴他的父母,他找到了他的人生最愛(上帝)然後愉快地離開了父母;又或是他在北港當本堂神父如何建造一個教堂,帶著小朋友們離開父母,在山上教導這些孩子什麼叫做獨立的生活。更多時候,他的故事不是有情節的,而是充滿了寓言式的智慧。他告訴我們的故事是那麼的多而豐富,許多逐漸地被時間遺忘,而保留僅存的記憶的方式,或許便是不斷地覆誦著此刻仍鮮明的記憶。
記得我大三的時候,有一次放假回到金門,照例地拜訪他,他又問了我最近有什麼故事,在那個年紀的人,多數分享一些共通的煩惱,對於進入大學時代尾聲的我們,生命中充滿了那麼多的不確定,什麼才適合自己,不同軌道的選擇會有什麼樣的不同,未來會如何等的問題,那個自我探索的年紀有最多的可能,也有最多的惶恐與不安。
副主教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疑惑,但是他說了一個小故事,我猶然隱約記得的是,他說:想像我們爬一座沒有爬過的山,當我們開始爬山的時候,我們往往並不知道山上的景色,我們會開始想像山上的風景與模樣,爬著爬著,當你由山底爬到山腰,你會發現山腰原來與山底所看到的景色有這麼的不同,而你站在山腰的時候,你又會開始想像山頂的風景,然而當你奮力地爬上山頂了,你會赫然地發現山頂的風景與山腰的景緻又是如此驚人地不同。
副主教沒有告訴我,妳的個性如何如何、什麼才適合妳的這種直接的答案,但是聽完爬山的故事,那個時候的我,卻覺得豁然開朗。人生每個時刻的我們,可能站在山底、可能站在山腰、也可能正在接近山頂,我們對於不確定的未來的想像,總是片段而不完整的,受到我們所站在的位置與既有的經驗的限制,二十歲的妳如何能想像三十歲的妳,想要掌握未來的那種衝動,往往只是徒然的。我們唯一能做的,是鍛鍊好自己的體魄,準備好爬山的乾糧與水,準備齊全地紮紮實實地踩著每一步往上走去,然後妳會發現等待妳的風景,遠超過妳的想像。現在的我,有時會把這樣的故事,告訴我的徬徨的大學生,在副主教離開我們之前,訴說這樣的故事,是一種經驗的分享;在副主教離開我們之後,透過故事的敘說,我知道副主教沒有離開我們。
擁抱
6月20日在台北聖家堂參加費副主教的告別式,在整個莊重神聖的儀式過程中,最感動而難過的片刻是,當我看到來告別副主教的朋友們之間的擁抱時,想起了我人生當中最溫暖而寬厚包容的擁抱。
約莫小學三四年級,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副主教剛來到金門宣教,開始的時候,他開設了英語班來教導金門的小學生。沒記錯的話,我參加了當時的口試,副主教和我聊完天後說,我很喜歡妳,我就此錄取了副主教第一屆免費英語班。剛開始的時候,篤信佛教的父母並不希望我去天主教會上課,所以口試完後,我就沒去上課了,後來副主教和我父母溝通之後,讓我比同班的同學晚些加入了英語班,副主教還特地幫我補了落後的進度;但是年幼的我,好奇的事很多,那時和朋友參加了校外週末的音樂班,不時還有些郊遊玩耍的活動,因此上了幾次英語班後,就開始編織理由寫請假信,然後是忘了寫請假單,就從英語班中消失了。
隔了幾年,偶然在金城郵局碰到副主教,我這個晚加入、讓他特別補課然後又翹課、又不告而別的學生,不敢正面地和費副主教打招呼。他卻立刻認出我來,大聲叫住我,並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這個擁抱解除了我的尷尬與心虛,也重新連接我們中斷的聯繫,這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一個擁抱。往後幾年,每隔一段時間再見到副主教,他總是大聲的叫著Hey、Marcella、然後給我一個厚厚實實的擁抱。
來自費副主教的擁抱,除了在形式上是西方的,在我們的成長經驗中是陌生而新奇的之外,更是溫暖、從不離棄的、也從不求回報的。他在金門傳教20多年,我們也認識他20多年,這期間我們一票小女生跟著他學了英語、在他的教會二樓特設的K書中心安然地度過慘澹的準備聯考的季節、跟著他的育英托兒所的黃車我們認識了金門的大小角落、也跟著他的黃車完成了台灣環島旅行、他開啟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也回答我們不同時期的不同疑問,給了我們充分的成長養分,卻從不問回報。
記得朋友Ginny曾說過,如果費副主教是上帝派來的推銷員,那他的業績肯定是最糟的,長期跟隨副主教成長的朋友之中,成為信徒者極少。小學時候,他給過我漫畫版的聖經故事,放在床頭一陣子後就毫無音訊;每回見面,他或是直接地問我,妳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嗎;或是間接地問我,要搭火車之前買車票時,妳需不需要知道妳的終點(destination);我知道他想的是關於真理與上帝的答案,卻狡猾地從不正面回覆他。而他如此不厭其煩地問著我,即使在我的叛逆時期,有時會想閃躲他的詰問而減少了接觸,他卻總是在哪裡,等待再次相遇,大聲的呼叫妳的名字,然後給予最溫暖的擁抱。
副主教有時會開玩笑的說,沒有男人可以像他這麼幸運,可以擁抱很多的女人,而不會使其他男人對他生氣,或使其他女人感到忌妒。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電影,奇士勞斯基的另類十誡中第一篇是關於生命的故事,一個母親早逝的小男孩,有個堅信這世界可以被計算的科學家的父親,還有個虔誠信仰上帝的姑媽,有一回小男孩問他的姑媽,上帝是誰,他的姑媽微笑地擁抱了他,再問說你有什麼感覺,小男孩說我愛你,姑媽回答::這就是上帝。這只是電影當中的極小的片段,不知為何我對此片段記憶卻特別深刻而感動,現在的我終於了解了,副主教也一直地以他無私的擁抱傳遞了上帝的愛。
作為上帝的使者,他從未對站在信仰門外的我們減少任何的關愛,他從不間斷地伸出他的雙手。在他臨終之前,每次在病房看到瘦弱的他,如此地不捨,他依舊地伸出他的手,給我溫暖的擁抱,在我的耳邊氣若游絲卻堅定地說: 妳知道我愛妳啊,上帝也愛妳啊。
向來記性不是很好的我,此刻唯一能回報他的無私的愛方式,也只是分享與費主教的故事與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