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春水也載不完的悲情──陳長慶〈小美人〉讀後
你為了這塊土地,必須留下來;你是屬於這塊土地的人。」又說:「從愛的層面講,你應該去,從社會輿論言,你必須考慮;從家庭因素考慮,你不該走。」,「老人家在意的是名聲」。而在陳大哥離職前夕,她曉以「來得光明正大,走得光明磊落,才是為人的基本原則。」
陳大哥:金門農家子弟,受知於金防部政戰主任某將軍,並受雇於政五組掌理全島官兵四大福利,和特約茶室及勞軍等業務。對軍中的形形色色,耳熟能詳。而軍管時期的民間疾苦,他都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他對軍中某些胡作非為的官僚、島上一些有錢有勢愛鑽門路搞關係的人士和名女人,以及那些用花言巧語誘騙金門女孩的台籍充員等,都給以無情的批判。
「愛鄉愛土」是他人生的基本理念,並以此來做為擇偶的第一要件。小美人和林玲因符合這個要件而獲得他的愛情。又因為他愛鄉愛土,就更愛島上原有的重情義、守信諾的純樸民風和人文風采。當林玲樂得以「臭味相投」來形容兩人「務農」後的愉悅時,他提醒她:「這種臭事有什麼好記的?該記的、該稱讚的,是這塊島嶼的人文風采。」他愛小美人,愛到高潮時,卻又「臨陣脫逃」,原因是他有一把道德、道義和責任的戒尺。
他對和小美人一起私奔一事,也有著一種強烈的罪孽感,同時還有點宿命的認同感。例如他說:「女的不守婦道,違背傳統;男的誘拐人家的未婚妻,罪孽深重。」;「(指腹為婚)總是未婚夫妻,在我們這個重信諾的農業社會裡,任誰也不敢毀約。」;「在這塊島嶼,有時不得不屈服於傳統下的陋規陋習。」;「金門地方那麼小,為了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徒增大家的困擾,我怎麼對得起他們。」;「搶人家的未婚妻,那是天理難容的。」;「如果我與小美人私奔成功,父母一生的清譽將受到嚴重的傷害,教他們在這個小島上怎麼做人。」這些都是他心理上的一塊大烏雲。好在小美人最後做了「解鈴人」,他才在林玲「你沒有離開這塊土地,也沒負心於小美人」的安慰下,接受了熱愛這片土地回歸田園的林玲,攜手同心走向明天。
以上三人間的兒女私情,在這個小說裡,只是裝載作者內心世界的運輸工具而已。這個內心世界的內涵,在前面的故事及人物的簡介中,大致已呈現了下面幾種情懷:
第一、堅守愛鄉愛土信念的情懷:這份情懷,從頭到尾貫穿了整個小說。作者不僅強調了金門傳統的美德和人文風釆,更以它做為擇偶的第一要件。愛鄉愛土的陳大哥,作者安排他在為愛走天涯的懸崖上,及時順利地勒馬成功。而土生土長的小美人,作者也安排她在為追求幸福而自我放逐異鄉數十年後,仍回歸本土,圓滿了葉落歸根的理想。最感人的是「且認他鄉作故鄉」的林玲,不須人家唱什麼「家鄉的月亮分外的光呀,家鄉的流水分外的長,家鄉的田地要你耕種,家鄉的痛苦要你分嚐」,而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地把一生歲月奉獻給金門,等候夏天過後秋葉落,冬天過後春花開。作者替她作如此的安排,應是有其絃外之音的。
第二、維護金門善良風俗的情懷:這份情懷,從陳大哥最初批判小美人是「三八阿花的新潮女性」,讚美林玲「是藝工隊少有的正經」等話中,已露端倪了。繼而,有小美人的「粗布衣裳,絕不裝扮,不要以為我三八」的辯白與表露。接著,又有對誘騙金門女孩的充員兵,及「老牛愛吃嫩草」的「老北貢」如杜上校之流的抨擊與冷嘲熱諷。此外,又對那些有錢有勢,有頭有臉,愛耍交際手腕以謀其私利的社會人士和名女人,給予無情的鄙視,並使陳大哥對「誘拐人家的未婚妻」,感到「罪孽深重」。凡此種種,萬流歸海,莫不以維護善良風俗為鵠的。
第三:難忘金門軍管之痛的情懷:金門軍管之痛,可說是深入民心,且罄竹難書。雖然,金門的文史工作群已將之載入史冊,但那個痛,不同於軋預防針,在未來的幾十年裡,還是會一碰就痛。作者在這個小說裡,只是隨著情節的發展順便點染幾筆罷了。如:戒嚴時期的物資管制,替有辦法的人製造了牟取暴利的機會,也讓一些在空運單位服務的官兵有被人招待吃喝的機會,而平民百姓的消費者,卻要付出高於台灣好幾成的價格。又如:往返台金的船票,有辦法的人就能捷足先登,而一些傷殘病痛的平民百姓,就只好看人臉色,聽天由命了。再如陳大哥說的:「軍管年代,單行法一大堆,主政者會替自己預留一個平民百姓難以想像的空間,繼而游走在它的邊緣為自己製造更多特權。」又罵那些搞保防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動不動就參你一本」。作者又借林玲的小嘴說:「別忘了我們身處在戒嚴軍管地區,高官的一句話就是命令,倘若硬要和他們唱反調,吃虧的還是我們平民百姓。」諸如此類,不是那些讚美金門是「海上公園」的人所能想像的痛。
第四、反抗陋規陋習的情懷:這個情懷,作者在書中著墨甚多。自陳大哥得知小美人是人家「指腹為婚」的未婚妻起,就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本來,「指腹為婚」是既不合時代也不合法的陋習陋俗,但包括主任、組長在內的一大票人,除主任以「情何以堪」來同情小美人那位虎姑婆外,其餘也都臣服在「人言可畏」的壓力下,而不理會小美人的基本人權和死活。雖然,大家對信守承諾的堅持值得肯定,但是,信守一種不顧人權且不合法的承諾,就是「愚信」。如果是小美人基於同情心而信守上一代的承諾,那才是一種美德。所以,這「眾口鑠金」的行為本身(有知識的人,說沒有知識的話),就是作者有意設計的一個反諷。另一方面,作者則安排林玲首先發難,說了個「搶過來」,算是點燃了反抗陋習的聖火。而小美人則是從頭至尾,孤軍奮鬥地扛著反抗「指腹為婚」的大纛,甚至多次要以飛蛾撲火之姿,用「肉身」(處女貞操)作戰鬥的武器,殺個痛快。此著雖未見效,但最後的「千山我獨行」的自我放逐,仍是一個美麗的叛逆,一次漂亮的「解放戰爭」,值得喝采。而作者也圓滿地完成了使命。
此外,書中還旁及了一個「金門男多於女,金門男孩找不到老婆」的社會問題。所以,作者藉機把那些誘騙金門女孩到台灣的充員兵怒罵了一頓。其實,這也是個「老」問題。民國四十年前後,軍人雖然很窮,但有固定的薪餉和主副食,而軍眷也有眷糧和副食津貼(每口每月新台幣三十元),比金門農家的生活要好許多。像《正氣中華》副刊主編孫煒大哥,和我們營長劉駿,都娶了金門的小姐。以此推估,那時恐怕就有一兩打金門小姐做了「官夫人」。當時,地方父老可能對這個「人口外流」有所反映,所以,後來在駐軍中就盛傳:想娶金門小姐,得先在金門駐防五年。婚後,還要在金門「志願留營」五年。而那時的金門,隨時都有打仗的可能。當兵不怕死是假的,在「天涯何處無芳草」的夢想下,很多年輕的基層軍官就望而卻步了。但「八二三」的那次大移民,以及六○年後,正逢台灣經濟起飛,同時,金門的教育也漸趨普及,而女生又多愛讀書,雖說有民防任務的人口管制,但女生去台灣升學、應聘、就醫等,仍可合法離金(小美人應是循這條路逃婚成功)。基於這種種原因而外流的女孩,恐不在少數。所以,就留下了一個「金門男孩找不到老婆」的後遺症。待兩岸一開放,金門又撤軍,戰火已遠離太武山,那些找不到老婆的「空缺」,正好由外籍新娘來填補,漸漸孕育出一種新的「金門文化」,這個題材,也值得金門的筆隊伍去開拓與耕耘。
總之,《小美人》是一個頗有內涵和深度的小說。雖然,它沒有雄渾壯美或哀感頑艷的場景,也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但也像一泓靜靜流著的秋水,柔中有剛地映照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的儷影。而書中最大的特色,是對話多於敘述,平實多於雕琢。因為對話多,人物的思想、個性就完全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作者的內心世界也在其中。因為平實多,讀者有如親臨現場聽白頭宮女說玄宗,有一份不隔的快感。而在對話的進行中,有些「接招」接得輕鬆而別有意趣。尤其是陳大哥和小美人、林玲的某些對話,直教人笑不可遏,礙於篇幅就不贅舉了。至於小說慣用的暗示和象徵手法,作者運用得不留斧痕。如第十三章裡的「我們的背靠在斑剝的牆壁上」,暗示了小美人和陳大哥要背叛「指腹為婚」的傳統陋習。又如第十六章裡林玲說的:「幸福這條路我會自己去開拓,田裡的雜草我會自己去拔除,芋頭葉上的青蟲我會用腳把它踩死(相當於武則天的馴馬術,可怕)....。」象徵林玲很有把握打贏這場愛的爭奪戰。(不是嗎?且聽小美人說:「為了我們的事,你可知道有多少人來找過我?他們不是來勸我離開你,就是來替林玲說項。」而在第十七章的信中又說:「你們組長、主任數次和我晤談,我終於做出離開你的最後抉擇。」)認真地說,林玲有薛寶釵的厲害。不過,這些都是那隻運輸工具上的裝飾。運輸工具上最重要的東西,是「金門的血淚」,是千江春水也載不完的悲情。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