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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寫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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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末,報紙沸沸揚揚,都是長江三峽。旅遊廣告尤其聳動,直說,誤了這回,將錯過千古。我與妻彼此焦急告誡,都說,再不去,水壩一蓋,只能臨江憑弔逝去的風景、風情。我們後來去了北京、桂林、內蒙古跟黃山等,卻漏了三峽。

萬事、萬物,都在時光中默默變更面貌,三峽卻舉大旗、迎高風,張揚它的變。這一變,歷史跟記憶都要掩埋,能去面對者,除非大澈大悟、除非心如鐵石,但如我凡人,只多長半顆心,正好沾染是非,所以徘徊多時,裹足不前。也許不願面對的,倒非三峽,而是對時光奢侈的、天真的想像,希望一切,謹守最真、最美的時刻。而能這麼做的,只有記憶了。

我對三峽能有什麼記憶呢?記憶,約莫可分直接與間接。前者,是生命的錘鍊;後者,是時代跟他者、是時間跟空間的沖積。不捨三峽,正屬此類。嚮往三峽,跟大陸同胞渴盼台灣,是兩岸歷史教育的成就。說是「成就」,而非「成功」,是歷史在想像中越被昇華,也越遠離現實,我入三峽、或大陸同胞進寶島,恰恰一手補歷史、一手攔現實,持抱正負兩極,還得抗衡彼此、融合彼此,並存一個磁場。

近年來,我每出入大陸一次,都得另寫一次大陸記憶。多年前到黃山、桂林,目睹迷人山水,妻感動說,從小看國畫,總說,哪有山水長成這樣,怕是古人虛造?但看黃山千仞、桂林奇峰,證實古人沒有畫錯。我們卻多事地拿相本對照,發覺迎客松姿態變了、象鼻山鼻頭瘦削,而鋼筋樓房沿風景區鱗次而興,不也推翻了一次又一次的想像?

一九九三年七月,初入中國北京,胡同還舊、廁所仍無大門,人力車、獸力車跟汽車共織,工商經濟擺足氣勢搶道,傳統農業卻無懼色,但我知道,古典老舊的王府井大街、人獸雜遝的迢迢大道,都將是記憶中的一個片段了。隔幾年,我到呼和浩特這個漠南大城,看見百貨公司展售新型電漿電視,諾基亞、華碩、明碁、三星等手機廣告林立,我怔怔地想,馬到哪裡去了、沙漠上還有駱駝商隊嗎?

兩岸的長期隔阻,讓我們都做了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我們瞠口結舌時,彼岸同胞也指指點點地說,「這就是台灣同胞囉?」一九七八年,我隨父母從金門遷居台灣,也面對國中同學質疑,他們觸我髮、指我膚,「金門人,都長得這個模樣嗎?」我鬈髮、膚黑,本與其他金門人不同,但我又如何跟沒到過金門的同學述說同在何方、異在何處?至於,砲彈襲擊的驚恐、無助,又怎能說得明白?二十一世紀初,金門縣政府召開離島會議,一薛姓市府官員會議時說,日前搭電梯,聽聞兩名女生研議到金門旅遊,一女孩提問,金門有什麼好玩的呢?想了想又問,「金門,住了那一些原住民呢?」一面旗幟下,尚有認知差距,何況是兩面旗幟、兩種制度?何況是懷抱抗戰時的陪都記憶,進入山城重慶?

四月下旬,我從重慶登船,一覽長江三峽。初到重慶,就發覺它背離歷史記憶,脫離虹影小說的吊腳樓和防空壕溝,這一幕煙硝四起,下一幕卻樓起山地,招待人員不停問,覺得重慶如何?我不掩驚訝,直說,沒料到重慶市依山而立,為汽機車工業重地,且已升格直轄市。不知道我的無知,會不會讓招待人員惴惴而思:「這就是台灣作家啊?」

以往到大陸,都由旅行社安排,所去景點、購物中心,多習慣接待外賓,不愁因應之道,這次到重慶,卻接觸作家、藝文團體,並參加多場座談。接待者多台灣同胞聯誼會成員,一見面,就興沖沖說,他們的老家在中壢、嘉義、屏東,他們前年、去年或十年前,曾回過台灣。他們自稱台灣第二代,細問之下,才知多為不滿日本帝國統治,離開台灣,遠赴大陸,沒料到就此別離家園。我歉疚地說,沒認識他們之前,不知道大陸有「台灣第二代」。一位吳姓女士,祖父於日據時代到大陸行醫,台灣光復後,祖父母返歸舊籍,父親卻留在重慶,不意,從此分隔。吳女士說,重慶市台灣人少,要吃年糕、粽子,都得自己來。不知台灣婦女,還有多少人自己包粽子的?連鎖超商跟食品加工業,讓購物便捷,文化或民俗,俱皆標價,而在一個沒有包粽文化的地方,要多少堅持,才能打開蒸籠,趁蒸氣皚皚騰空,吹散瀰漫靄靄,拎一個粽子,掀開粽葉,且嚐一口?

回台灣的時間,他們都記得清楚,猶如我記得那一年離開金門,何時初次歸去。我跟故鄉的編年史,寫著我獨一無二的故事,他們跟台灣的斷代史,間斷而殘缺,不知能否成篇?不知道金門人在台灣、台灣人在大陸,際遇是否雷同,但是,金門人跟所有離島人,都面臨醫療資源不足、行政體系漫長等弊病,離島會議正為此而開,只不知,離島人的呼喚,中央能否聽聞?金門的戰地背景,迥異其他離島,政客圖謀選戰,劃分本省、外省,金門人發覺,故鄉卡在兩岸中央,既非本省、亦非外省。

不知兩岸紛爭再起,大陸的台灣第二代,說的、想的,是那一種立場?

重慶盤桓四天,終於乘輪下長江。經營火鍋、發明鴛鴦火鍋料裡的何女士,直指長江說,年底,長江水位上升,從她經營的紅崖洞複合餐飲店,即能眺望一江好水,而今望去,只見長江面色飢黃,如五歲小童,潺潺而流。嘉陵江水,倒清而盛大,注入長江。夜晚登船,面對上午參觀的市政建設博物館,解說員俐落說明重慶歷史跟未來。展示內容掌握聲光跟互動,建設有條不紊示現。我望著博物館、看著水,心裡兀自懷疑,真在江上。

凌晨,遊輪啟航,夢見我乘小舟,顛簸滾滾黃漿。舟上無槳、無帆,順水勢,揚揚而行。途經險流跟陡坡,正不知何以過渡時,竟已過渡,我嚇出一身冷汗,忽聞汽笛嗚嗚大作,一個翻身,見著妻子睡在對面,汽笛又長鳴,原來我在江上,臨窗眺望,潺潺弱水已作汪汪大河,水壩已將水位推升至海拔一百三十五公尺,大規模遷村作業跟古蹟移置已於十來年前開始作業,新城或從北遷南、或由右移左,已獲安置。船過夔峽,水已淹至山腰,險、奇、壯,不復舊日。巫峽綿延四十時餘公里,我以四十五度側坐,探前、看後、尋左、望右。船則定速而行,不理會神女峰、將軍石,不管山壑入江,如何喧嘩壯麗,只管一路走。我在江上,我在船上,我不過是一滴水,濺入長江罷了。

水位,改變沿岸居民生活,只在神農溪,還見縴夫拉縴。水,不再急;灣,不再險,此際的拉縴,只合一種表演。旅伴多年前見過真正的拉縴,他望著岸上全裸的縴夫,不知他們是人、是獸,不禁噙滿淚水。

旅途上,與大陸同行者及一導遊交換父母經。他們談育兒,也振振有詞且胸有成竹。他們深知教育的重要,給下一代更多、更好,但也矯正溺愛惡習,從小教育子女獨立、自主。回家後,我跟兒子說,人家重慶小孩,三歲就能擰毛巾,你八歲了,還不會綁蝴蝶結?將來兩岸競爭,你能贏嗎?

旅伴常跑大陸,熟悉兩岸,他說,台灣充斥政治語言,大陸戮力經貿發展,兩岸都生機旺勃,卻都缺乏靈魂。想來也是,一個因政治昏頭,一個為經濟暈頭,篤信三民主義或毛主席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生長金門,拋頭顱、灑熱血曾是我的座右銘,且把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題在國小二年級的帽子上,時過境遷,卻如一場荒夢。然而,誰有把握,荒夢已經結束,誰能說,現在這一切,不是另一場荒謬?

返回台北不久,正迎上家族旅遊,車次上,跟親友述說旅遊概況。我想起大陸,想起金門跟台灣種種,覺得記憶像複寫,最上頭那張,最是清晰。接近底邊的,雖然筆跡多、亂,卻也清晰可辨。於是,一九四九、一九六九以及二○○六等,雖參差錯落,但井然有序。我跟金門、台灣、大陸,都有各自的編年史,能有什麼故事,卻也說不準。

想起江上,船首依江拓景,美不勝收,船尾收攏山、水,何嘗無景?

就算立於船舷,沿岸山壑入江,大開大闔,也自雄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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