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友贈書錄〉掬一把黃河土回金門
2005年11月10日,福建省金門同胞聯誼會成立20周年慶典在福州西湖賓館舉辦。前一天下午,我在大廳迎候來自本省、金門本島和港、臺各地的鄉親,新朋舊友挨挨擠擠,噓寒問暖,握手拍照,好生熱鬧。金門島孤懸海中,長年風吹日曬浪打,當地居民雖然個個結實,但高大挺拔的不多。薄暮,熙熙攘攘的大廳入口,出現了一個一米八幾的高個,大家不覺眼精一亮,以為是哪個北方大漢。我的反映和很多人不同:那准是黃振良先生到了!果然不錯,就是黃振良,金門人中少有他那樣的高個!他背著個行囊,外套之外還套上通常只有攝影家才穿的那種口袋很多的背心。黃振良先生能來參加慶典,我很高興,2002年我去金門時,他駕著私家車為我當導遊,帶我去看了兩處我特別想看的古蹟,一處是明末兵部尚書盧若騰的故居和墓廬,另一處是南明魯王疑塚。我特別想見到振良先生,還因為他散文寫得好,想趁便向他討教。
黃振良先生從臺灣的大學畢業後就回到金門本地教書,五十歲時早早退休。振良先生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曾與小說家陳長慶一起創辦金門第一個民間文學刊物——《金門文藝》。金門寫作協會(相當大陸的作家協會)會員,每年把創作的優秀作品編成一本專集,從1999年起到2004年底已經出版5輯。寫作協會的專輯中有幾篇散文寫得特別好,其中一篇就是黃振良的《掬一把黃河土》(《仙洲群唱》,金門縣寫作協會專輯一,1999年版)。作者寫道:
我們無冠無冕,不能以黃河之水濯我之纓,在母河之懷,我們以黃河之水漂我手我足,掬黃河水染我膚發,只因為我是黃河之裔,是大河之子。
………
臨別前,擁一把黃河土入懷,這是一把漂過百里長程後沈澱在黃河底細微如粉的黃土,我將把它攜回千里外的家園,帶回那一丸睽違半個世紀的花崗岩島上。這一把來自千里外的黃河土,當年遠祖們渡海遠來時未及帶來的泥土,如今我將它攜回,可以聊慰祖先們長期以來無法治癒的鄉愁,也足以撫慰今後對母親河的思念。
身為一位大河的子民,我啜飲過黃河水,踩踏過黃河底之土,更懷抱一把黃河土,我無鄉愁,更無遺憾。
我們也是黃河之裔,也是黃河之子,因為生在黃河母親的懷抱,長在黃河母親的懷抱,雖然也曾泛舟黃河,也曾在黃河岸邊一次又一次地捧掬著如粉的黃土,因為太熟悉了,太瞭解了,也常常有這樣或那樣的感動,但絕沒有阻隔了四十多年之後、期盼了大半輩子才得以第一次投入母親懷抱的激動和衝動:「在黃河河床上,我們戲水,戲黃河之水;我們推土,堆高原上被河水沖刷而下的黃土,我們在黃河上歡躍,一群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男男女女,來自大河東南角小島上的大河之裔,在母親河床的泥沙上戲耍的大河之裔。」「我們已飲過天上來的黃河之水,但我們不致水土不服,因為我們都是黃河的兒女。」黃振良依依不捨,戀戀不捨,為了「聊慰祖先們長期以來無法治癒的鄉愁,也足以撫慰今後對母親河的思念」,他掬一把黃土,搭乘飛機回到金門。因為這篇散文是振良先生所作,所以當他的面我不好過於稱道。
在和振良先生交談時我說,在這幾輯的會員專輯中,我還相很喜歡黃裔的《水頭安海》(《浯島海吟》,金門寫作協會會員專輯二,2001年版),這篇散文「我們是最近的海外,也是最遠的咫尺」,在「廈金兩門」對開之前,含義深焉,很能看出作者的機警和情感的深沈。振良先生接著我的話頭,說:「黃裔就是我呀!黃裔,即黃河之裔,就是大河之子!」經振良先生一點,我立即想起《掬一把黃河土》的話,「我是黃河之裔,是大河之子」,黃振良就是黃裔,黃裔就是黃振良!這一天,我不僅見到了黃振良,而且見到了就是黃振良的黃裔,真讓我興奮不已。
《水頭安海》寫道:
即使過去四十年的阻隔,也只是暫時中斷同宗血脈的連系,卻阻不斷島民對自己血緣的認同和祖宗原鄉的情懷,只因我們是一個重視根源的華夏民族,是一個忘不了本、斬不斷根的民族………我們是直線距離最短的同鄉,卻也是相去甚遠的宗親;因為我們雖只是一段大約十數里航距的水道,卻是必須歷經三趟飛機外加數十公里車程才能到達的距離。我們是最近的海外,也是最遠的咫尺。
文章寫于1999年,作者和金門的黃姓族人回南安水頭尋根訪祖。當時廈金航線尚未開通,從金門回到祖居地南安水頭,要繞道臺北、香港,再從香港飛廈門,然後乘巴士到水頭。儘管吃盡繞道奔波之苦,但睽違了四十年,那剛剛踏上故鄉土地的感覺,那一份親人見到親人的激動,外人是很難體會的。
振良先生說,他的散文集就叫《掬一把黃河土》,回金門後將寄來給我。春節前後,裝潢精美的《掬一把黃河土》便寄到了,散文集的署名正是「黃裔」。這部散文集共分為三輯:第一輯為《掬一把黃河土》,記中原(北京、河南,而于河南尤詳)遊蹤;次輯為《共飲一江水》,江、浙記遊;三輯為《蜿蜒瀾滄江》,雲南遊記。書名叫《掬一把黃河土》,第一輯也叫《掬一把黃河土》,折頁還有一幀黃振良自攝于黃河邊上手掬一把黃河土的小照,足見振良先生對《掬一把黃河土》這篇散文的重視程度了。第一輯,作者的題記曰:「河水流過這片黃土地,/黃土哺育這群黃種人,/炎黃子民,以堅毅的雙手,/陶塑無數黃龍歲月。/古道不見斜陽,/古城已不再戍邊,/先民血汗灌溉過的土地,/陽光依然燦爛。/當黃河水又一次奔騰澎湃,/龍的子民將再度騰雲而起,/飛揚萬里………」題辭比起正文,算不得怎麼雅美,但很樸實,很能表達了作者的心聲。
振良先生贈《掬一把黃河土》之後,我們又會了一次面。今年三月,我陪蔡襄研究會同仁到金門參訪,又受到振良先生的接待。此次會面,我說想再去看一次魯王疑塚,振良先生還是駕著那輛三菱小車充當導遊。兩年多後故地重遊,通往墓埕的道路已經修好,是一個旅遊的好去處了,不過,少了高過人頭的雜亂茅草之後,反倒少了些歷史蒼涼之慨。之後,又有兩次見面機會,都被我錯過了。一次是「5.18」,振良先生應邀來福州參加「國學大講堂」的盛會,而這一天金門縣李炷烽縣長洽好要到福建省金門同胞聯誼會來會會新老朋友,故爾與振良先生失之交臂。再一次是6月10日,武夷山開朱熹文學的研討會,我和振良先生都在應邀之列,9日,香港城市大學吳宏一教授到「國學大講堂」開講,我是主持人,不好脫身。振良先先回程過廈門給我來了電話,為未能見面再次覺得小小遺憾。我說,很快就要再見面的,八月間,你不是也要到「國學大講堂」開講嗎?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下次我見到振良先生,本著一種好奇心,也許要問問他,你掬了一把黃河土回金門,這一把黃河土,你是把它撒到金門的土地上,還是供奉在家中的案頭。但仔細又一想,問這樣的問題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