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我還依稀地發現林順所長兩手插腰,笑容可掬,他用那濃重的山東沂水鄉音,朝向閩江口呼喊:「哥們,過來吃一碗炸醬麵吧!俺絕對不收您一毛人民幣,人窮志不窮,誰撒謊誰是狗熊!」
當晚,我從街上買回一包冥紙,走到太平洋岸僻靜處,用樹枝畫了一個圓圈,面朝西北西方向,撥燃了打火機,在熊熊火苗下,我跪了下去,嘴裡默聲唸禱:我要完成師範學院學業,取得中學教師任用資格,將來回到白犬列島,為那些勤勞樸實的漁民子女服務。我每到您的祭日、中元節、清明節,一定到您的墓地焚紙、上香。老連長,安息吧!我終於泣不成聲了。
杜潞校長是花蓮的教育主管,他時常參加花東區的重大活動。花蓮師院夜間部畢業典禮,他特別興奮,因為他的弘志高中有兩個職員是應屆畢業生,而且名列前茅,杜潞站在麥克風前,以濃重的福州味的普通話說:
你們這期畢業的同學,有個已經三十四歲了。他叫于光,他是我們弘志高中的同學,我今天感到光榮、驕傲。(眾笑)同學們,希臘古代以荷馬留傳下來的詩篇,都是荷馬晚年失明時期創作的。杜甫、陸游、辛稼軒也是到了晚年才寫出偉大的作品。(全場報以熱烈掌聲)活到老,學到老,這不是口號,這是一句普遍真理!(全場校友起立,鼓起暴風雨般地掌聲。)
次日,《更生日報》地方版以大幅醒目標題,發表了杜校長的講話,最讓我臉紅的,報紙上還刊登了我的照片。
作了弘志高中的國文教師,我突然感覺老了十歲。走到花蓮街頭,總會感到身後有人向我指指戳戳,議論紛紛。在學校裡,我沒課的時候,就躲在圖書館看書,備課,或作筆記。總而言之,我心裡有鬼,我害怕碰見莊莎幗,害怕別人把我倆扯在一起。
猛抬頭,我發現有個女生從書櫥上取下林語堂的長篇小說《瞬息京華》,翻了兩下,準備去辦借閱手續。我的性情急燥,我唯恐自己的好朋友朝海裡跳。
「莊老師,你借那本小說?」
「是呀。」她翻轉著大眼珠,向我解說:「林語堂的作品,應該值得讀吧!」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小說是人類生活的具體反映。這部小說我曾看過,人物是不真實的,根本不是來自生活,而是林博士個人對人生概念的演繹,因此小說人物沒有血肉,沒有腦筋,不能在故事裡站起來。這是作者在紐約公寓裡寫的一群木偶,你浪費時間作啥?莎幗,你真是傻瓜!
她噗哧一聲笑了。
她繼續尋書,我低頭備課。
莊莎幗走時,丟給我一個紙條,上面寫著:
週末晚間七時,請你吃飯,在五權街《更生日報》附近會面,不見不散。
這個紙條被我掖在衣袋、挾在字典、壓在枕頭底、藏在書架中,最後揉成紙團,燃火焚成紙灰。因為我早已記得滾瓜爛熟。週末,我換了一件黑色襯衫、灰夾克、深藍色中仔褲,戴上一頂破舊的帽子,壓在眉梢,一副推銷員的打扮。騎上三洋野狼機車,在暮色蒼茫中進入市區。越過《更生日報》門口,發現斜對面有個人影,正在牆角擦拭機車。那人抬頭跟我打了照面,跨上車子,向郊外駛去。我在後面尾隨著。像兩個歹徒去作案,鬼鬼祟祟,不敢見人,實在給弘志高中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