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來金門作客
凡事為他人著想的阿母,選了一個「五一勞動節」的假日,搭小三通的便利,跨海前來探視我這個遠嫁金門的大女兒。瘦弱的阿母禁不起坐船的搖晃,在一小時的航程裡就吐了五六次。等母親休養幾天後,我便帶阿母在我所居住的村湖下村逛逛。
我和阿母踩著鋪紅磚的小路,走到總兵楊華的故居。嫁來湖下多年,常聽家人講有關楊華的故事,所以我依樣畫葫蘆為母親介紹:這座宅第是清朝嘉慶年間修建的,至今已有百餘年的歷史。現被縣定三級古蹟,之前屋頂坍塌,門庭 盡是雜草,後經過政撥款府修護,才讓其往日風華再現。母親說:「這是三落大厝加左邊護龍,橫樑雕龍畫鳳,裝飾華麗又細膩,應是大戶人家。」我告訴母親:此屋乃是清提督楊華的故居,聽說他能當大官是他家的風水有庇蔭。有傳言『龜頭總兵,龜尾萬人丁』」。
母親又說:「阿圓,金門的古厝都是翹脊屋居多。」我又解說:「翹脊在金門叫『燕尾』,聽說早期有一個來金門做兵的阿兵哥不知翹脊式和圓脊式閩南古厝有何區別,金門的阿嬤就告訴那個阿兵哥,像『燕尾』翹翹的叫翹脊;像馬背那彎彎圓圓的叫『圓脊』;後來這個阿兵哥退伍後,變成為研究閩南古厝的專家,就把翹脊美名曰『燕尾』,圓脊叫『馬背』。」母親聽了嫣然一笑,直說這樣的解釋令人印象深刻。
在村子裡閒逛,母親直驚嘆,金門人把老祖宗遺留的房子整修得很好!在廈門很難找到保存這麼完整的傳統聚落啦!若有也只是一兩座閩南式破房子散落在鄉村某一角落!我則告訴母親,金門政府這幾年非常注重閩南古厝的保護,將古厝整修還可向政府申請經費補助。阿母對此讚嘆不已!大陸可沒有這種好康事!
近幾年閩南金三角快速的經濟發展和城鄉建設,很多傳統的閩南建築群迅速消失,起而代之的是新式的閩南建築和用水泥鋼筋修建的洋樓。而金門因戰地政務阻礙了金門的經濟發展,卻意外的保留下一些閩南傳統聚落、戰地史蹟,這對金門是禍也是福!或許多年後大陸和台灣的閩南人要來金門尋找失落的閩南文化,領略閩南風情!金門人應該好好保留、開發利用現有的觀光資源,發展有金門特色的觀光文化。
我和阿母來到慈湖的觀景台眺望廈門,今天的天氣晴朗,可望到廈門林立的高樓大廈。我說:「去年中秋節金廈兩門施放煙火,金門就是在湖下的海邊施放,廈門是在黃厝施放。」「以前是用砲火互相攻擊,現在是互相施放煙火慶佳節;前幾年看你每次返鄉都是繞台灣、香港回廈門,當時就想若能直接從廈門坐船回金門,又省錢省時,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沒想到還真三通了!以往是站在蓮河看仙山(太武山),如今我是站在金門看廈門,世事無常啊!」阿母感嘆的說。
我和阿母到沙灘上漫步,近距離看金門另一個跟戰爭有關的傑作—軌條砦,我說:「這些軌條砦是用軌道鋼條做成的反登陸樁,為防止兩棲部隊登陸,金門的海灘上都有此類的防禦工事;另一邊是碉堡。」阿母驚訝說:「照妳這麼說,金門早期不就是一個軍事基地!」我點頭稱是。接下來,阿母開始尋找蓮河的位置,我告訴阿母慈湖的西邊是古寧頭村,從古寧頭海邊望過去,可望到沃頭、歐厝,要看蓮河要到沙美(馬山)那一帶的海邊觀望。(注:沃頭、歐厝、蓮河同屬翔安區新店鎮管轄)
先生在一個休息日帶我和阿母到水頭,領略金門的僑鄉文化—番仔樓。一路上阿母看到盡是綠樹野草,由衷的讚嘆:「金門清幽美麗、乾淨,花草樹木長得茂盛!空氣好!綠化得很好!嗯!很不錯!」先生聽了樂得合不攏嘴說:「我也覺得自己住在金門很幸福!不只空氣好、環境好,還有福利好!老人有養老金,兒童有營養午餐………。」阿母聽了恨不得把戶口遷到金門落腳,好頤養天年。
到了水頭,走進村裡,映入眼簾的是鶴立雞群的「得月樓」,先生指著「得月樓」牆壁上的彈孔說:「牆面上的那些彈孔是炮戰留下的。」聽到這裡,阿母若有所悟說:「在五八年的炮戰那年,蓮河也有一棟八卦樓被金門的炮彈擊毀。我們家的那棟洋樓也是那時被擊倒!」此時此景,勾起母親對往事的回憶,想起躲炮火後回家看到被炮火蹂躪後殘破的家園,或是想起那時誰不幸被炮彈打死的那一幕慘景吧!我呢是走馬看花!戰爭對我這六年級生來說,那是遙遠的事!一旁的先生聽到五八年的炮戰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霧煞煞。一旁的我趕緊解釋,民國四十七年的「八二三炮戰」在我們大陸叫「五八年炮戰」。阿母有經過炮戰,兒時的我們調皮搗蛋時,盛怒之下的阿母就會搬大炮來轟炸我們—中大炮死囝仔(注:這句話要用閩南語唸,炮要發『拱』的音。)對於我的揶揄,阿母訕訕的說,他們那一代的人都有這樣的口頭禪。
看了「得月樓」,走進金水國小的僑鄉文化展示區,走到一間展覽華僑歸鄉的行李時,我看到一個棗紅色的牛皮行李箱,覺得特別眼熟,似曾相識。老神在在的阿母說廈門娘家也有一個跟這個牛皮箱一模一樣,那個皮箱是印尼姑婆在印尼排華時,裝行李帶回國後,送我們家裝衣物。又走到僑匯處,兩個栩栩如生的臘像,讓人嚇一大跳,我恍若走進時光隧道,回到民國初期的時代。想像那些獨守閨房婦女正期盼著僑匯的到來,解決一家老小溫飽問題;等著它把家中的老房子翻修成美輪美奐的洋樓………。這時我望著牆上那張有點泛黃的圖紙發呆,這四隻狗和八隻鱉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呢?正好有一團遊客聚精會神的聽導遊解說僑匯的通路與發展而延伸「阿秀巧認奇信」的故事。當聽導遊提示狗在閩南語發音中是九的意思,而四九是三十六,那鱉又是代表什麼?八隻鱉代表什麼呢?這時,我恍然大悟,先人的智慧真叫人佩服!目不識丁的先人用會意的圖畫來寫家書,看書信人的也要心有靈犀才能一點通啊!隨即告訴阿母,鱉是八的諧音,八隻鱉就是八八六十四,三十六加六十四正好是一百塊大洋。所以阿秀當然知道被A多少錢。
阿母明白後也講了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個不識字的番客,託人帶回一封信給他的未婚妻,未婚妻打開信一瞧,只見白紙上畫著一隻狗,狗的尾巴畫著一個大鈸和一個大鼓,這未婚妻看完信後,心神會意的笑了。原來信裡說,這個番客將在九月底(注:閩南語的九月底就是狗的尾巴)返鄉與她(嚨咚嗆)成親(鼓和鈸是喜慶時常用的樂器,鼓和鈸合奏發出的聲音是嚨咚嗆)。這個故事和「阿秀巧認奇信」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回家的路上我說:「金門有一句俗語,『有水頭富,無水頭厝。』意在說有錢也蓋不出像水頭那樣精美的洋樓。金門的洋樓都是華僑去南洋打拼有成,回到故鄉修厝,光宗耀祖。」「那是當然!」阿母認同的說。「阿母,蓮河街上的那些洋樓跟金門的洋樓一樣是華僑回鄉蓋的嗎?」我好奇的問,今天的水頭之行讓我獲益良多。「蓮河自古是以經商為主,有錢人多,洋樓大多是生意人蓋的,有沒有華僑回鄉蓋洋樓,已無從知曉。早期常聽老人唸『廈門是小香港,蓮河是小廈門』。現在的蓮河街已變得很冷清,沒什麼人潮!好多洋樓已被翻修成新式的洋樓,未翻修不是藤蔓爬滿屋子,就是搖搖欲墜!」阿母回答道。
回到家中,我把二姐送的海蚵和阿母從大陸帶來的地瓜粉加上蒜苗和芹菜、調味料下鍋,煎了一大盤的蚵仔餅,配蚵仔面麵線湯。阿母吃了直誇金門的海蚵鮮美多汁,比大陸的海蚵還好吃。我告訴阿母金門四面環海又無化學工廠的污水污染,生產的海蚵當然好吃!先生聽到丈母娘的稱讚,嘴都樂歪了,趕緊拿出陳年高粱酒,連斟好幾杯的高粱酒請阿母品嚐,阿母連連點頭說:「好!好!這酒喝起來順口,好落喉。」先生這時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線說:「阿母,到金門女婿家作客不錯吧!」阿母毫不猶豫的說:「很好!打燈籠也找不到!」先生看著我得意的笑。看來阿母是被高粱酒香醺暈了頭!「我家阿圓,以前在家什麼都不會做,沒想到現在竟能烹飪出一桌的美味佳餚!」阿母頗感意外的說。我乘機抱怨金門的拜拜多,不學著拿鍋鏟也不行啊!阿母說島民都很注重拜拜,並勸我凡事要入境隨俗。像阿母這代的女人最擅長打「順承牌」!
幾天下來,我問阿母對金門有何感觸?阿母說,金門的生活品質贏不了大陸的城市,但絕對贏大陸的鄉下。金門人皮膚黝黑,女的體態豐腴,像「楊貴妃」,男的挺著啤酒肚,像「彌勒佛」(注:阿母在鄉下看到的都是歐巴桑、歐吉桑);為人很熱情又有禮;金門話的口音比同安口音輕,比廈門的口音重;在金門看到現代與傳統建築並存。雖然兩岸隔絕分治四五十年,卻一樣擁有和保存著僑鄉文化、閩南文化,來到金門這幾天的生活就好像在自家生活一樣舒服自在,只是人煙稀少,一天看不到幾個人影。印象深刻的是金門人家家戶戶都有轎車停放在自家門口,且不用擔心有賊偷車。還有一項是金門吃的東西太貴,隨便咬一口都要好幾塊錢!金門真正快樂的人是老人與小孩,青壯年要為一家的生計奔波,這一層就像夾心餅乾一樣承擔著巨大的壓力!
阿母心繫娘家那片菜園子無人看管,急著要回廈門。臨行前一天的晚上,阿母說出了心裡話,十年前我到金門的第一天,在電話中泣不成聲的哭聲,讓她好幾個夜晚輾轉難眠,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來金門看個究竟。這幾年來她常在想,只要有一天台灣方面允許大陸人到金門一遊,哪怕是用爬的到金門,也要爬過來看一看她的女兒在金門過的好不好?此行讓她發現金門並不像我十年前所描述的那麼差,而心中懸掛十年的石頭總算落下來了!我想阿母忘記時代的腳步是向前邁進的,誰不知十年前後的差別有多大?最後阿母勸我在老房子將就住著,畢竟金門「討賺」不易,蓋個房子也不是件容易事!還是把錢留著培養小孩方為上策。
阿母回廈門的那天,在水頭碼頭的候船室裡,阿母一臉疑惑的問我:「阿圓,我來金門這幾天,有金門人問我在大陸有沒有看過電視?」我不禁失笑,安慰著阿母,會這樣問的人一定還沒有走出家門,我還被問過有沒有見過大米長的是什麼模樣………?而且類似這樣的問題還在持續當中。阿母搖頭嘆氣不語。在目送阿母所搭乘的客船離去,船在我的視線下越來越小,我的腦海裡一直浮現阿母那張充滿疑惑和無奈的臉,想起嫁做金門媳婦這十年來的種種際遇,我不禁要問,兩岸的老百姓在對彼此的認知上的差異到底有多大的距離?是金廈海域的那段距離?還是像大海那樣的寬闊無垠?是咫呎還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