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脩遠兮——楊心儀女士七十回顧展有感
某日晨起,懶坐在梳妝台前,陽光由背後的窗斜洒進來,鏡裡,我發現自己一只漂亮的耳朵呈半透明狀,耳廓耳垂稍暗稍深,其餘,如同光暈,細細紅紅的微血管,脈絡分明,似寫意畫上用墨筆勾勒出的荷葉紋理。
我不大懂藝術,老覺得藝術像清晨的陽光,落到誰身上,誰就會亮了起來、美了起來。胡媽媽(私底下習慣這麼稱呼楊女士)氣質如此出眾,除了與生俱來的美,長期浸淫繪畫藝術應該也有點關係吧。
初次見到胡媽媽時,不禁讓人聯想起小說家張愛玲對於筆下某些角色的描寫,細緻典雅。她的每一細微處,都收拾得妥貼停當,淺鵝黃色毛衣、白色羽絨馬夾、金絲邊框墨鏡、瑩潤如脂的玉鐲,頎長有致的身段,雍容淡閑的神態………。
「胡媽媽多大年紀了還這麼漂亮,年輕的時候一定更美」在莒光樓前,妻輕扯我的衣袖悄聲的說。「那當然」我回道。我的當然是想當然耳式的當然。戰功顯赫的胡璉將軍的兒媳能不美嗎?帥氣英挺的胡之光教授的妻子能不美嗎?
我主觀臆斷的美,是囿於世俗定見的。男方是剛打完「古寧頭大捷」的胡璉將軍的長公子,女方則是黃埔軍校四十七期出身,曾任湖北武昌市市長、國民黨CC派要角楊錦昱的千金,「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一切都理所當然。可是我主觀臆斷的美是不含「藝術」成份加持的;在認識胡媽媽以前,我認知的藝術家或畫家形象多半是狂狷的、邋遢的,不是滿臉落腮鬍子,就是滿頭糾結的亂髮。
多年以前,曾在大陸西北航空的機上雜誌看到一篇藝術家專訪,內容是介紹陝西國畫院一位姓「師」的畫家,他獨創的「紙筆畫」(用棉紙代替毛筆)令人印象深刻,筆下西北人物的那種滄桑感,觸動人心。後來,公司無意間招聘了一位英文編輯,也姓師,正是那畫家的孩子。
認識陝西國畫家師尋,也首次聽了一些關於「長安畫派」的點滴,知道長安畫派是中國最重要的流派之一,初始於1940年代的趙望雲,60年代以後的大師石魯、何海霞、黃冑等。因為二十世紀中後期,主要畫家都住在西安(古稱長安)因而得名。畫派風格氣勢磅礡,或雄渾厚重、或生動活潑。
而胡媽媽師承的黃磊生、歐豪年則是嶺南畫派宗師趙少昂門下的高徒,博采精研,且能以傳統筆墨,兼時代的題材而不失法度;依專家言,歐氏作畫擅長即事獵景,遠近取勢頗有獨到之處。其創作內容遍及山水、人物、花鳥、蟲魚、走獸,兼擅詩文,故能以詩入畫,展現空靈氣象,內涵流露禪意,筆墨蒼勁豪邁。
看了胡媽媽的畫,覺得上述的專家之言正適合她。深得嶺南畫風精髓的胡媽媽,筆墨行意,處處流露大家風範。筆下的蒼鷹兀立松枝、歛翅欲飛;白鶴蜿蜒屈曲的姿態、石榴花上梳理羽翼的孔雀、紅冠黑尾單腳傲立的公雞、「柳稍晨唱」的燕雀、靈山空谷裡如雪的梅花;令人神馳欲醉馥郁飄香的墨荷與竹菊………;而那幅歐豪年題字、佐以《離騷》「路漫漫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名句,彷彿抱劍而立、閉目憂思的屈原再生,令人不捨。
路漫漫其脩遠兮。七十歲的人生高度,是我所無法臆想的;胡媽媽所閱歷的人生風景、所執著的藝術道路也不是我這外行的後生可以窺見堂奧的。一個人願意一輩子和另一個人為伴、或與某種藝術嗜好為伍,皆因為有愛。此次的「丹青情緣,心儀金門」國畫展,我見到了胡伯伯在寒夜裡為愛妻打理畫展細節的用心與愛,一如胡媽媽幫胡伯伯沖泡茶水或叮囑胡伯伯要按時服藥的愛與用心。
都說人生七十才開始。不管過去的人生片段如何波瀾壯闊,終究會浪靜風平;不管過去的人生片段如何繁華似錦,也終究要化為春泥。此生有盡,藝海無涯。漫漫長路,你我上下求索的當然不會相同。但,「七十歲」絕對是每一個人可以參考的生命座標。有權有勢者,應該想想七十歲時沒有權勢的樣子;戲台上高歌引吭者,應該想想七十歲時曲終人散的樣子……。
我們不斷在追求,也不斷地失去。在純淨漫長的藝術道路上,所有自以為是的權謀與算計,都顯得浮躁而短命。我想起胡媽媽畫裡的屈原,他離七十歲的人生座標還差九歲;沒人記得楚懷王,只記得他昏庸,也沒人記得屈原在政治上有過何種作為,除了一連串的失意與牢騷。倒是他的辭、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引領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白話的意思為:深深地嘆息而揩拭眼淚啊,我哀傷人們的生活多災多難。祇因為我熱愛美好的德性並以之約束自己啊,卻旱晨受到責罵,晚上又被罷官。這既是因為我以蕙草為佩飾啊,又加上我採了白芷精心編連。祇要是我衷心喜愛的事啊,就算為它死上多次呀,我半點也不後悔。)想著那屈原凝神長歎、俯仰高歌的神態、悲憤而激越的聲調把我們引入歷史的長河。雖九死其猶未悔,那該是怎樣的執迷與追求?
藝術,不盡然得生死與之;生命,不盡然得轟轟烈烈。無悔而已。胡媽媽既有胡伯伯鶼鰈情深,又有丹青楮墨為伴,亦可謂人生至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