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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

發布日期:
作者: 弗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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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咳了幾聲,獨力撐起身體,穿上深色的舊衣褲,她不再整理頭髮,只壓幾下,讓雜毛別那麼亂。她打開窗戶,讓屋內光亮,燈是她的奢侈品。

她呆坐門邊,望著窗外的青山綠水,聽著山腳邊的鳥啼,這就是她的生活。她老了,沒辦法工作,只能靠政府每個月的津貼渡日,錢少,用的就省。但她不埋怨,她感恩,謝謝上天讓她生在這個時代,雖然生活有苦,雖然丈夫早死,雖然兒子們不理她,但她還是快樂,因為她看過更悲慘的人生。

那是她的祖嬤。阿月小時候家裡非常窮,全家要去大地主的田裡工作,賺取微薄的生活費。她自小在田裡長大,阿爸、阿母、阿叔、阿嬸、阿公、阿嬤、祖公、祖嬤在前面彎腰做事,她與小孩子們在後面撿落下的與殘壞的,撿得多,晚上就吃得多,倘若今年種的好,落的、壞的少,全家就要餓大半年。那天她在撿著,正巧撿到祖嬤腳後跟。「阿祖,妳踩到了………」她抱怨著,「阿祖………阿祖………」祖嬤沒回應,她又喚了幾聲。

「怎麼了?」阿月的阿母問。

「阿祖踩到了,叫伊動一下,我才撿得到………」她快哭了。

「阿嬤……」阿月的阿母只喊了一聲,接下來,她大叫:「救人喔!出人命喔!」大家求救時,她已經沒有呼吸。死亡,不過只幾秒鐘的事。阿祖死在阿月面前。

這件事,阿月記得熟,每個夜裡,她總夢起祖嬤皺眉待死的臉。她為阿祖難過,同樣是女人,同樣養家活口,同樣生育子女,但阿祖的命是苦的,而阿月的,雖然不盡理想,但沒有沉沉的悲傷,只是淡淡的哀怨。



空蕩的房子,十來坪大,住了好久了,她搬進來時是新的,一層樓半的平房,一樓有兩個房間,有廚房,有客廳,還有樓梯,順著走上去是個三角型的小閣樓。

買房子的時候,老二已經生了。

她特別疼愛老大與老二,因為自覺虧欠他們,對於老三、老四,她較沒有這份內疚。同樣懷胎十月,但前二個兒子落土時,命不好。她永遠記得。那天她在菜園做事,每個女人都如此,就算陣痛,還是得做。她第一次生產,不清楚該是生了沒有。她突然大叫,別的女人看了明瞭,隨即讓她躺下。大兒子就這麼生了。她用溪水洗淨他,脫了內衣包住他。太陽過了頭頂後,她邊餵奶邊做事。老二亦如此。那時她換到成衣加工廠上班,老大背在後頭,老二頂在肚裡。那個時代的小孩不知是天生就乖還是懂得體諒阿母,每個都靜靜的,不吵不鬧,就算醒了也只是靠著阿母,餓了只哼兩聲,覺得無聊就玩自己的手。老二就在阿月縫衣服時滑了出來。

有了兩個小孩,自己與丈夫的收入也不錯,於是買了房子。那時兩個小孩最喜歡躲在閣樓,阿月的阿母和她同住,替她照顧孩子。兩夫妻上、下班時,兩個小孩就從閣樓的小窗戶探頭伸手與他們招呼。兩夫妻微微抬頭、對孩子一笑、說聲再見,這是他們生活中最舒適的一刻。

三年後,老三生了,再隔年生了老四。這兩個孩子不知是不是發現阿母和阿爸的生活環境變好,出生的時間都選在晚上,如此便能找接生婆讓他們像個人般降臨人間。

接下來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快樂但也最累的時光。家裡有四個小孩,老大、老二像娃娃,老三、老四像猴子,二個乖的、二個野的,恰好成對。有時她去追小的,丈夫就抱著大的;有時她陪大的,丈夫就去追小的。一個男人、兩個女人、四個小男生,這樣的生活充滿快樂。但不久之後丈夫死了。那時許多女人成為寡婦,因為工程。一群男人南征北討參與建設,有的死於工程意外,有的死於交通事故,每個月都會聽到誰又成為寡婦。也許有了心理準備,也許習慣了,她得知丈夫的死訊時,先想到的是再找一份工作,而不是哭。



妳管過我嗎!妳知道我在做什麼嗎!發生事情,你們都不在家,沒人理我,怎麼是我的錯!」

事情是這樣的,阿月的老大、老二不忍她這麼辛苦,十來歲就去工作,他們與阿月賺的錢多花在老三、老四身上。兩個小的讀初中、高職,但後來過於自由,走入社會黑暗面,許多夜裡,阿月要四處借錢保兩個孩子出來,每一次他們總對阿月說:「誰管過我!沒有人有資格說我!」

那幾年,阿月每晚哭,她問自己那裡錯了?

「也許是報應。」她總這麼想。她沒讓老大、老二好好落土,還讓他們當童工,不能接受教育,要去鐵工廠燒火、扛鐵,兩個孩子手還細、腳還嫩,頭頂上的毛還是淡的、軟的,連聲音都只是細娃兒,卻要做著大人的事。有錢人家的孩子在路邊買涼水、玩紙人,她的孩子要住工寮,要穿著黑衣服,獨自承擔壓力與孤獨。後來老大、老二出社會,賺得的仍是給家裡,為了還債,為了保弟弟們出來。兩個大的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沒有自己。

她把老大與老二的不順利人生歸疚於自己,她是個壞媽媽,推孩子入火坑,生的時候他們苦,長大之後還是苦,所以她默默忍受老三、老四的反骨。「現世報。」她告訴自己這是天公伯給她的懲罰,罰她沒養好兩個大的,所以帶了兩個小的來折磨她。

這還不夠。

老大、老二在外面工作,有了對象,但那時兩個弟弟又出亂子,被判刑,還要賠錢。阿月扛下一切。她借了一大筆錢賠給人家。正巧兩個大的要結婚,她不知道怎麼辦,便說了句荒唐話:「家裡沒錢,要結婚,自己想辦法。」她其實不是這麼想,她想說的是:阿母對不起你們,生的時候苦了你,現在還要你們還弟弟的債,阿母為了減少你們的負擔,自己去借錢,這筆債我會自己還,所以阿母沒錢,沒辦法替你們辦風光的婚禮,你們要靠自己,如果錢夠的話,就辦大一點,讓女方有面子,如果錢不夠就等一下,女孩子一輩子只嫁一次,別讓她隨便嫁人。

她太純樸,不知道虛情假意,不知道逢場作戲,她一慌,話就亂說。

老大、老二聽了,長年的恨意也爆發出來:「妳當什麼母親!從小就要我去工作,我長大了,再也不靠妳,將來妳的死活跟我沒關係!我再也不會回來!」

從那日起,屋裡只剩她一人。

她每天都想見兒子們,但怎麼了?老大、老二不理她,只有媳婦偷偷打電話來慰問。老三、老四若不是在監獄就是在外面鬼混,出獄了也不回家,她只能從派出所那兒知道兩個小的過的好不好。

「都是報應,來討債的,一切都是我惹來的,不能怪別人,如果當初不那樣做,不那樣說,一切就會不一樣。」



二週前,她去路口的自助餐店買飯盒,她只記得自己踏進店門口,接下來的她全忘了。

那日她前腳一進去,感覺頭暈,她撐著牆壁倒下。救護車送她去醫院,發現已是癌症末期,只剩十四天的生命。原來那不是感冒,是死神在吻她。她失神地走回家,心想這是最大的報應,孩子們不理她,身邊沒有親人,自己將狼狽、孤獨地死在破屋子裡,也許沒人發現,屍體會被狗吃了,就算沒有,也會爛得只剩骨頭。「歹命………歹命………」她邊哭邊訴。這段路走得好遠。然當她回家打開門的一剎時,她卻笑了。

二週一下子就過去。今晚是除夕夜。從前逢年過節家裡總塞滿人,就算窮、就算苦,節慶還是要過,因為這是一家子唯一能真正放鬆、真正開心的時刻。但丈夫死了之後,家就只是家,一個供人住的殼子,沒有感情、沒有笑聲、沒有人聲,寂寞的、冰冷的屋子。

阿月打開中午買的飯盒,點個小燈,面向大門坐著。她沒吃,只是儀式性地擺個年夜菜,提醒自己這是除夕夜。外頭鞭炮響,子時到了,大年初一來了,她的死期到了。

陰風陣陣,迎接她的是牛頭馬面,但是她笑著。隨著身體知覺的喪失,她的開心越來越濃,她幾乎要笑出聲,張嘴,瞇起眼大笑,像丈夫還在時、像孩子還小的時候一樣,像個阿母,像個女人般幸福地笑。因為她將能夠保佑兒子們,讓他們生活順利,不再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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