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公，九十三，髮白蒼蒼，精神奕奕，不服老，腿也不痿，七步八步可走一長路。在自己的園地處，自在、落拓、不與人爭、不與世爭、靜默無語，坐臥皆如銅鐘，厚實鼎立。

風光景色、仍然可以令他流連，風土人情、他依然感動如昔，老與不老，不再是外顏的一種色調與假象。內在的心是一股股青春的流永遠汩汩而出，年齡，三十九或九十三，仍然帶給世人一種迷惑，有人逼問，他青春不老泉的秘密，他笑而不答：看似傻而癡。癡？或傻？小智而大愚，內在其實自有一番見地：「似乎——一些聲音微微如是的揚起——生命的意義，不在追求，而在不求；知不足而求，不知足再求，到頭，往往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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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五十恁苒，春色已去。蛻變之後，感覺也輕，知覺也輕，世事輕輕放下，，也輕輕提起，心中永遠把持那一念處；「提不動時，就放下；放不下時，就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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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此玄妙。

蝶公與蝴蝶，交會五十年，孺慕之情溢於言表，濃濃的緣讓千里外的兩人牽繫著，牽繫著的，還有化不開的親情，親情牽一念；常提起呵——也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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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公，一個人料理自家生活，有時候，就像「老芋啊」一樣的寂寞。老伴在時，洗衣燒飯從不假手她，老伴走後，更是樣樣自己來沒得依賴，習慣；伴著孤獨；伴著自己，轉眼，幾十年。

有人說：「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而磨難，往往來自於週邊，本來應該是最甜蜜的家人，在割不斷，理不清的家人關係裡，才是人生無可奈何的磨難，是人心深處，一輩子啃噬你的「黑洞」，所以他「至知而無言」。

蝶公深知這箇道理。

從他人的話語，照見自己，「婚前一個人寂寞，婚後兩個人寂寞。婚前一個人生氣，婚後兩個人生氣。」甚麼？跟甚麼？自己原原本本就一個人寂寞，一個人生氣，從沒有改變過。

種種就如；要成就一個慈藹父親的形象，是要長久的堅持與內躪。偶爾企盼有人了解自己，而子女之於自己，咫尺之近有如天涯，所有的只能自己獨享，甚至交談；也只能，自己跟自己。被圍繞，被關心的想望，仍然在心裡冉冉上升——

蝶公的活動範圍只是一個微小微小的空間，包括思想，在無人甚至有人的空間，他經常不言不語終日。許是話多無益吧，因為，沒有訴苦的習慣，就算有關心的的電話打來，他也說：還好，還好—。

日子，一天，重複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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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窗外投進來的曖昧光影裏，擾動了他，翻個身，摸著胸口，觸按著胸腔下仍然在怦怦跳動的心臟。按著床沿，從坐姿勉力站起，吸口長氣——。

真好。又一天。知道自己活著。

每天開門，看著太陽的光亮從大廟埕的頂棚穿透而下，一鼎城隍的香爐已裊裊飄散開來，猶如城隍爺的笑臉輕輕撞著他的記憶——從幼時到在——。

年紀老了，就只能在歷史的珍藏裡；咀嚼、回味，自個兒越來越像個古董，被人忽略棄置的古董，守著老屋，守著幾十年不曾變過的紅磚牆，心中湧起的酸甜苦辣，一些許的回甘，牽動起嘴角一絲笑意——

他，逐漸承認，眼前這副軀殼，是真的老了，再也無法接受一些新鮮和刺激，甚至是為了心臟的功能不得不閃避的一杯小酌酒，他知道，再也無法跟身體耍賴了，自從今年元宵節，想觀賞近在咫尺的「中正紀念堂」花燈，都無法走到，全身關節隱隱作痛，無法站穩，一路踉蹌，龐大身軀倚在女兒蝴蝶的肩上，那時心中赫然驚悚，怕萬一；就再也站不起來——老——真的令人無奈——一臉流離落寞的陰影，唰唰穿過他身軀，無力痠麻，像小針時時瘋狂的刺戮——

輕輕的哆嗦，生命真的是脆薄如紙。

怕自己感受不到春暖，夏炙，秋涼、冬寒。然而幾十年已還，未來會逐漸成為過去。

怕自己，不能自在。怕自己，拖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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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蝶公的心思，蝴蝶一直有感知。

蝶公出遠門的時間，越來越短，出一趟回來，又少見了幾個人，怕老友相聚的時間越來越無常。風中殘燭，這丁點燈火，隨時會滅啊，隨時會走了誰，誰也說不準，忐忑惜緣；這種心思，只能裝在他自己的心裡！

老家大門斜對著城隍廟的門，無人無聲，這四周的寂靜，讓他邊看電視邊打盹，已是一種習常。

最近幾年，有來串門與蝶公對坐的老友，老友一來，帶來一些歡談與笑語，令他冷僵的臉漸漸春風拂面，也灼熱了他的心，其實他的心；是軟的、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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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公發現；年紀、是一種短暫、是一種負擔，尤其是在日本的雪天。

蝴蝶一直堅持；要帶他來經歷人生不同的場景。

從「洞爺湖」的酒店屋裡，拉開那偌大的「落地窗」，一大片雪皚皚銀亮的光影，跳入房裡融而合一，嚐著一杯咖啡的香濃，在欲雪的天空下，人生變得；如此艷異、迷人。

已忘了溫度陡降的前夜，路上半透明的冰，非常滑腳。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行走。遲緩的回顧四週，一陣陣冷空氣隨著呼吸直摜入體內，想要夾住很快掠過的景緻存放記憶裡，想要截住飛旋的雪花，而雪，飄落在身上，停駐在半空的號誌燈上。

零下十度的黃昏，街燈散發孤獨的光，一窗窗的店家風景，在雪中醒目。

恍若，站在遠處，關懷的妳。妳在遙遠的關懷；與沸騰的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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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蝶公「出離孤寂」，一直是蝴蝶的心願。深怕過了時機，造成無法圓滿的遺憾。就怕，錯過了甚麼。錯過了跟生命擦身而過的「甚麼」，也想捕捉一份難於捕捉的；彼此的親情。即便是兩著間對襯感應的；「一種溫厚、一種慈愛、一種悒鬱、一種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