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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

發布日期:
作者: 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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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我們和人,沒有什麼分別——」我說著,緩緩坐起來。

半圓的月亮像一小塊破鏡碎片,眨著銹黃的光。散髮似的雲絲,放肆地游滿灰茫的天際。泥和草散著強烈而濕澀的香。

「有一個分別,」沙沙的聲音,老榕樹搖著繽亂的長鬚答道:「你們是沒有掌紋的。」

我一陣顫慄,張開雙掌,像兩瓣透明的冰塊,滑溜溜地確無絲毫痕路,藍荒藍荒地閃映著螢蟲的光。啊!我壓不住一聲驚嚷,急忙握拳藏起掌心來。

「你還是別回去吧。」左鄰的老太太悠藹地說,「泥中好安軟——」她的聲音已微弱地與蟲鳴混在一起了。她能夠這樣說,只因她來了已好久。松樹告訴我,起初她也很輾轉不安,終於她知道最小的兒子也成家安業了,才漸鬆下心念,肯聽風的碎話,雨的閒談,魂便舒舒漸散,現只剩下一點兒,仍混在泥中。

右鄰那個不足歲的嬰兒,早兩天仍嚶嚷著的,已全無聲息。榕樹告訴我,無憂掛的孩魂散得最快。

啊,孩子!「我定要回去看看小晶,今天是她兩歲的生辰。」我固執地站了起來。

「何必呢?」榕樹閒閒地說:「反正都是遲早的事。我曾經是人,然後是風,然後便一直都寧願做樹,我已第一千次是樹了。我伸著這許多手枝跟天靈談話。同時,我無數的根與地魂深深相擁。所以,還有什麼看不明白?陽光下的喜憂雖然都只是短暫的事,但總有個圖形隱著它的命運,連水也有紋,葉也有絡,單是不肯散去的魂魄沒有掌紋。沒著沒落的,何必呢?」他仍是那麼淡然地說:「況且,一旦你忘記了前生,便不再怕光了。」

「我要回去撫撫我的孩子。」我固執地說,撥開掩映的螢蟲,飄下山頭。

「你的孩子,其實不過是一把海藻,在水底無憂無思地度過了幾百年。你也只不過是樹,木身被用來建了船;若不是那毫無因由的風浪打沉了船,你也不會把海藻繞到身上、吵醒了它,它便仍在水底沉睡呢。又有什麼值得牽掛?………」

老榕樹沙沙的聲音,消失在背後遠處。

我乘著風。

前面那兒,是點點人間燈光。我作出千萬遍央求,才獲准回人間一轉,又怎會放過這個機會呢?

前面那兒,像是很近,卻為什麼老是不到達?在一塊凝固的茫茫中飛——

好久,好久,或是很迅速?

終於,啊,燈火刺得我好痛,像千萬根小針,從四面八方飛來。我急忙貼著牆邊的陰影走。

從窗子窺進去,室內明亮得使我一陣暈眩。我站立不著,整個身子倚在薄薄的窗紗上作支持,它也只輕輕地晃搖了兩下。

小晶已換上了睡衣,坐在眉眉姑姐的膝上玩小熊。她胖了點兒,正咭咭地笑個不停。眉眉豐厚的長髮在燈下黑潤得閃著綠光。

牆角的小儿上,還放著我那個紅格子的針線盒。大多數東西都拋了或送了人,為什麼沒有送掉這個盒子啊?那裏面有各種顏色的線。春天的時候我縫了一套白底灑著紫色與綠色碎花兒的布質靠枕套子,冬天時換上了一套樹枝色絲絨的。像縫起了不斷流轉的季節,季節在其間不斷流轉。

我為小晶兩歲生日縫的那條裙子,已差點兒完成了,淡淡黃,像白蘭花映著柔和的陽光。那天特別去買三碼白花邊,那個貪心的小販賣得比別人貴得多,我費了多少唇舌才令到他肯每碼減五毛錢。然後去坐公共車時,可焦急得很,約了朋友,誰料到交通這麼擠塞,糟,會遲到了………我老是這麼忙碌著。若知道就是這樣無選擇地、無時刻地、無因由地、一切輕易就完結了,我還會這麼著緊的嗎?起初,我不過是有點兒胃痛罷了。

強忽然走進來,我渾身一軟。他變得很蒼白,相信更拚命工作了。以前我已常勸他別那麼費心,弄到沒一刻安閒,他日夜在醫院裏,跟疾病與死亡交戰,筋疲力盡,卻連妻子的性命也搶救不了。其實,從他選擇這個職業開始,他早已知道一切都是這麼無奈,一切與軀體有關的所謂「幸福」,都只是繫在蛛絲上,只要微風拂過,任你天大的努力,珍珠瞬息間化為露水。而他卻仍盡著心力參與這場自古以來沒有人戰勝過的戰役,就只為了,盡量延長與維護這短短數十年間的溫暖。忽然我知道,若我重回人間,就算明知這一切的無奈,我仍會是一般著緊、忙碌。我感到他暖壯的軀體擁貼著我,曾經的剎那,曾經的恆久。我不能竭止地顫抖——

「翻風啦,」眉眉說:「小心別讓小晶著涼了。」一面走過來要關窗。趁著她接近窗邊陰角的頃刻,我從她黑亮的長髮閃進了她的身體。

一陣燠熱沖得我昏眩。驀然間,我支不起這個人間笨重的軀殼,差點兒跌倒了。支著牆,蹣跚地要走向小晶身邊。

「妹妹,怎麼你這樣蒼白?」坐在小晶旁邊的強仰起頭來,一陣愕然。

我伸出手要撫在小晶的頭上,強厚大的掌一下子抓著我的手。我很驚恐,在他的掌中勉力握起了拳,不能的,不能的,若他看到我的手,沒有掌紋………

一陣啞暗的痛楚自心底湧起,像埋在地底的洪流,冒不出來,啊,我已是歸回泥土的了。我飛閃離開眉眉的軀體,喘息著倚扶輕冷的窗紗,在暗影中。

眉眉暈倒了在強的懷裏。小晶莫名地看著,不懂得慌惶。強迅速地回復了鎮定,把眉眉臥了在長沙發上,一面取出藥箱來理護她。

彷彿聽到老榕樹沙沙的聲音說:「何必呢——」

我是不能,也不該回來的了。

金黃的光下,眉眉悠然轉醒。強喃喃地說:「好大風。」定是看到窗紗搖晃得厲害。他走過來,我閃退到外面的黑暗中。窗迸然關上了。

我無力地拍著窗,再也不能透越過這度透明的牆。你們好遠啊!都只像影子。深沉的哀傷裏,我心中漸竟澄明。

極平靜地,我哭起來。我那長長的三十歲、短短的三十歲,匯成了這樣極平靜的哭,一顆淚是一滴忘記。等到你們也來到泥土中時,恐怕我已完全忘記。這是我現在的恐懼,只怕漸漸會連這點兒恐懼都忘記了,化為印著另一種生命紋痕的東西。風中只有老榕樹閒閒地說:「反正遲早都是一樣。」

強再走近窗來,回頭說:「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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