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飲酒的滋味
雖然酒精使人善於遺忘,但是,飲酒,特別是獨飲的時候,卻特別容易使人追憶,這時候,最適合讀波特萊爾的《巴黎之憂鬱》。
並不是因為波特萊爾自己也是一個終其一生都在醇酒美人之中度過的詩人,所以必須飲酒時才能讀他的詩,而是因為波特萊爾的詩中一直有著雙重的時間,一個是永恒的時間,另一個是流逝的時間。永恒的時間使我們對於自己的生命乃至於歷史的蛻變感到絕望而無助,而流逝的時間卻又使我們無法拂去生活中的一切記憶,愛情、事業乃至於自己的花天酒地史,都曾給與我們時間正在流逝的感覺。雖然我無法確定波特萊爾是不是在飲酒時寫下那些充滿反思愁緒的詩句,但是,飲酒確實比較容易感受到詩人筆下的雙重時間。
波特萊爾的《巴黎之憂鬱》這本散文詩,發表至今已經有將近一百三十年的時間,但是,如今我們捧讀,卻仍然不覺得遙遠。一方面因為這本詩集的感性力量充滿自省性,它是一個詩人用他裸露的心靈去體會邪惡和敗德的世界而獲取的現代人病歷紀錄,因此,我們讀它,就像在看一面鏡子。另一方面,在這本詩集中,詩人從他周遭世界看到的,並非只是現代人的憂鬱,而是整個人類不論任何時代都必須面對的憂鬱,就好比《雙重的房間》這首散文詩中所說的,「一間像是夢幻的睡房,另一間則是真正的心靈的睡房。」都像君王一般統治著我們。
清醒的時候,或者正確的說,當一個人疲於為生活奔波時,他是分不清這兩個房間的,而他的時間是手錶或上下班的鈴聲告訴他的。獨自飲酒,特別是喝啤酒時,他卻是真正清醒的,他發現到這兩個房間的存在,而時間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而發現的,因為他這時可以追憶,也可以渴望。
也正因為波特萊爾總是使人真正清醒,所以,他並沒有被今天的巴黎遺忘,我們甚至可以從永恒時間的角度說,他並沒有離開巴黎,所以,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會想用波特萊爾的傳記來操作他的「前瞻與回顧」的辯證方法學,而德國的文藝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會從資本主義高度發展時期的背景來理解波特萊爾這樣的抒情詩人,可以這麼說,波特萊爾的抒情是具有反省性和批判性的。
特別到了最近,當西方的文學理論家試圖從工業時代的來臨,乃至於後工業時代的來臨之角度來詮釋近代商品文化現象時,波特萊爾的時間美學便成為一個深刻的思維切入點。這個現象,跟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荒原》也重新獲得解讀是同樣的道理。
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它使人們重新反省進步的觀念,並使人們重新理解時間,特別是近代意義的時間,近代的時間令人感到恐懼,因為它總是跟死亡走在一起。所以艾略特會有這樣的詩句:
「虛無飄縹緲的城市,
在冬天早晨棕色的霧下,
一群人流過倫敦橋,這麼多人,
我沒想到死神毀滅了這麼多人。
偶而發出短短的嘆息,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的腳前。」
同樣的,波特萊爾也懷疑進步。在〈賣藝的老人〉一詩中,他說:「全是光,是灰塵,是叫喊,是歡樂,是喧嘩;有的人花錢,有的人賺錢,他們同樣快樂。」
雖然艾略特的場景是被戰火焚燒之後倫敦的流水,而波特萊爾的場景是十九世紀中葉曾經是馬克思客居並使他對資本主義深惡痛絕的巴黎,但是,他們的小場景背後的大場景並沒有離開我們。時間可以是俄國革命的一九一七年,也可以是越南戰爭的六○年代,當然也可以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地點可以是倫敦,可以是巴黎,可以是北京的北天安門,當然也可以是世紀末的台北。無論何時何地,我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帶著煙硝味,以及一點淡淡的因為興奮過度而來的哀愁。
每一種文學風格都代表著一種跟世界接觸的方式。或許,要面對我們目前能呼吸的空氣,波特萊爾的象徵主義仍然不算過時,只要空氣中,一直存在著某些未曾改變的成分。
也因此,我認為,讀《巴黎之憂鬱》時,最好喝一點啤酒,你會覺得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