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許多曲折的路和樹和黑夜和夢的意象。我的年少慢慢從回憶喘息拼出一幀可親的圖象。事隔多年，清晰的哭聲吟吟不息在行過中年的開縫中露綻。彷彿是昨日，您的海洋蕩漾，我的虹影奔騰，我們含情羞澀活過三年，情節迴繞、動魄。黏黏的碰撞，輕輕的搖曳，甜甜的回味，那是我求學途徑中的一個驛站，一則故事，一叢繁花，美麗燦放年少不更事的幸福和戲鬧。

三年三所學校，一路上我們都在追逐安定中度過。居無定所，到處寄讀，從島嶼的東北角到中途轉至民房當做教室的學習日子，直到最後找到真正的安頓棲所，我們才迫切地認定它是「母校」。它永遠是年輕絢麗，有陽光、有茂林、有山坡，有戰爭遺址留下的操場。這裡少了喧囂，多了寂靜。遠遠的山後才能看見幾戶人家，這裡是靜止的風景，我們在這塊疆界完成了三年最後的一年學業。這一年像我一生那樣長，長長的臍帶，像拋物線夾雜許多人的觸動、暈染。或許這是唯一的認同窩巢，我們快樂的活過每一天。

校園不大，冬天寒風颼颼，月光清亮，仰望北斗，時間霎時靜下來，我喜歡這種悵然，有寧定的啟示力量。而夏日又有另一種歲月的水漬，潤溼多汁的青春。在簡陋的教室，交織起伏我們的身影和摻雜不安的靈魂。我們這一班，暱稱是「家」，是因緣而來的結伴集賢。

往「湖南高地」斜坡下彎、左轉。一整片的樹林，樹林裡被挖墾一片紅土平地，蓋著堅固的兩排房子，四周林木蒼，照映澄藍的天。中間坐落一樓辦公室，辦公室遠遠對望是不起眼的校門，寫著「金門縣立金寧國民中學」。每天，我們的喜悅、爭執、徬徨、快樂都是從這裡出入相通。簡單的校園舖展，卻有暗箱秘密的深情。老師的愛，同學的扶持，嘻笑怒罵，留下空曠的字句，有遐想、有浩蕩、有讀不完的你和我，緣起緣滅，彷彿年輕的心又飛揚起來。

國三那年。我們必須住校，準備考試。朗朗書聲，從白天到夜晚，我們各自咀嚼未來的前途。捧著書，好像就可以看見一大片美好的遠景。幽暗的夜晚，教室形成另一個不同的場景，夜讀結束，我們就把桌椅挪成兩邊，當做臥房，男女各自擠在這小小方寸內。騷動的靜夜，如鼓沉沉，細細碎碎流淌我們年少不安的心。彼此脈搏躍動，鼻息呼聲以及手腳有意無意的挑弄，在戒嚴的靜寂中，莫非是一種釋放、窺視。

四方形的校景，風動，樹動，飄蕩多愁的詩篇。花開招搖，花落入泥，這裡曾經有烽火爆裂，有空蟬與落葉，荒蕪的躺著。而今宛如一座遺世獨立的村莊，住著我們這群天真稚氣的孩子。教室的後面有條小徑，可以欣賞黃昏曲蜷，可以眺看炊煙裊裊。野草蔓生，暗鬱行過，在沒有人的蜿蜒路上，我們哼著歌，牽著手，秘密的譜下十五歲的初戀。

朝東，在茂林中有坡度的平台地，兩旁木麻黃參天，亮光稀少，終年陰黑。我們喜歡在這裡捉迷藏，甚至拿著書本大聲誦讀，直到看不見彼此，才摸黑偷偷的回教室。這美好的青春時光，我們走過瞬間好景，如今最後的步履又要朝向另一個人生的轉折處，迎面而來的是時間，是無法忘懷的記憶，一間教室，一個班級，一具魂魄，天光之下，各自拍著翅膀從容翱翔。而母校一景一物依然交疊在朦朧時空，永遠想和您說說：那段孤單生命的起點。您讓我走入您的風景。

（原載香港大學中文系好書系列叢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