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章三題
寫作要趁早
過去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很有反感,庸俗至極。近來晚間失眠,思索這句話,覺得可能誤會了她。她大抵奉勸文藝小青年,「寫作要趁早」,抓住春花茂盛之年,寫出青春煥發的藝術作品。歌德曾經說過:「創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聖的爽朗精神,總是跟青年時代和創造力聯繫在一起的。」後來,歌德年紀稍長,便直率地承認,自己「再也寫不出我的那些戀歌和《少年維特之煩惱》了。」
拜侖‧雪萊都是二十多歲成名,震撼文壇的詩人。勃朗特姊妹完成《簡愛》、《咆哮山莊》時,也只有三十歲左右。俄國普希金讀中學時,教師出作文題目〈日出〉,有個同學苦思良久,僅寫出「大自然的主人從東方升起」,普希金見了毫不思索輕聲吟出:「眾百姓又驚又喜,不知該怎樣才好,起床呢?還是躺在被裡?」普希金寫出《葉甫蓋尼‧奧涅金》長篇小說時,年方二十四歲。
普希金寫詩,就像作遊戲般輕鬆自在。他說:
文思在腦中奔騰,
輕快的詩韻絡繹而來,
手指渴望拿筆,筆渴望親紙,
一會兒——就揮寫出許多行來了。
別林斯基是俄國十九世紀著名文學評論家,他謝世的時候年僅三十七歲。
一個文學創作者,埋頭寫作一生,也許他最好的一首詩或一篇小說是青年時期的作品。
作者的前進道路,應靠生活、讀書和批評,這三項是作者的奮鬥方針。沒有生活,寫不出真相。魯迅寫到牢房,便傻了眼。他曾計劃故意裝醉去打警察,被關進去體驗一下牢房滋味。可是終身沒有實踐此事。多讀中外名著,可以使作者眼光遠大。至於批評,不必緊張。只要記住莎士比亞的名言:「聽信別人的意見,保留自己的判斷」,客觀分析、修改自己作品,才會真正進步。
我曾看過一位名叫柯原的〈無題詩〉,念念不忘:
一百個聰明人
回答不了
一個傻瓜提出的問題;
一根棍棒,
卻能夠回答
一百個聰明人提出的問題。
語言凝煉,邏輯嚴謹,思想豐富,且具有使人頭腦清醒作用。假使詩人(此處指現代詩人)老是寫那些晦澀難懂的詩,小說家寫那些莫名其妙的新潮小說;如果別人發牢騷說句「看不懂」,詩人作家馬上翻臉,這怎麼讓讀者心服?
列夫‧托爾斯泰說過:
藝術品的任務,就在於把晦澀難解的東西變成明白易懂的東西。
藝術所以不為廣大群眾所理解,只是因為這種藝術很壞,或根本不是藝術。
青年人多半心浮氣躁,不願聽逆耳之言,這是應該改正的缺點。任何的批評,即使不甚公正,也要傾聽。某些不公正的批評,對於作家也許會更好地豐富自己的人生閱歷。歷史上很多有成就的作家,往往遭遇最坎坷,受到誤會最深。包括退稿、出版社不收作品在內。但是,這些挫折阻止不了作家的卓越成就。
馬克思是當時最遭嫉恨和最受誣蔑的人,但是,馬克思的態度是:「每一種科學批評性的意見,都是我所歡迎的。至於那種不過拿所謂社會輿論作幌子而我從來不對它讓步的偏見,那麼,佛羅侖斯偉大詩人的格言,現在還和以前一樣對我是適用的。走自己的路,讓人家去說吧!」
青年作家朋友,如果也有這種謙虛的態度,我敢斷言,誰也阻止不了他的成功,而且他的成功之日已經為期不遠! 揭武俠小說畫皮
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後,和新文學對抗的舊文學堡壘中,武俠小說是一股深入群眾基層的頑固勢力。它的存在和發展具有社會作用,不可輕忽。魯迅稱武俠小說是「死的說教者」。
在漫長的數千年封建社會,黎民百姓最期望的是有聖明天子出現,少打仗,讓百姓過安穩日子,少發生「生離死別」的悲劇。其次,老百姓盼望官吏廉明,少刮地皮,不受剝削奴役,以及冤曲的事。因為這種盼望落空,所以才殷切希望社會上出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這就是武俠小說能夠存在和發展的原因。
客觀地說,武俠小說是跟封建制度聯繫著的,它反科學、反民主、讓人讀了迷茫而想入非非,它雖有提供「消閒」娛樂的作用,但是它卻給廣大青少年帶來無窮的禍害。上世紀三○年代,不少青少年迷上武俠小說,離家出走,說是去少林寺、峨嵋山投師學習武藝作俠客,這是令人心痛的歷史。
如果社會步向正常軌道,社會秩序應由警察維持,根本用不著所謂俠客「拔刀相助」。半世紀來,中國大陸一直禁止武俠小說出現,不料改革開放以後,香港的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打入大陸,而且堂而皇之進了大學校園,成為學者、教授和暢銷書拜物教出版家歡迎的對象,這種現象讓人感到訝異、有趣,彷彿看到一場鬧劇。
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後,最早著名的武俠小說家,有「北趙南向」,「北趙」者,就是寫《英雄走國記》的河北人趙煥亭;「南向」則為湖南人向愷然,筆名平江不肖生,寫過十多種武俠小說。他的《江湖奇俠傳》拍成《火燒紅蓮寺》十多部影片,胡蝶飾紅姑一角,紅遍大江南北。向愷然曾在何鍵將軍手下任國術館長。
許多人為武俠小說辯護,拿出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傳》作歷史佐證。可是司馬遷筆下的游俠,卻是惡霸、流氓,欺凌善良百姓的黑惡勢力的頭目。《游俠傳》中寫出郭解這個人物,郭解的外甥仗著他的勢力,經常強灌別人喝酒,終被一個不屈者拔刀將他刺死,他姐姐故意不為兒子收屍以羞辱郭解,在他姐姐看來,郭解的權勢應該讓所有的人逆來順受;縣裡官員執行朝廷命令讓郭解遷移茂陵,他侄子便斬了縣官的頭;有個儒生批評郭解為非作歹不得稱「賢」,郭解的徒子徒孫便殺了這個儒生並割下他的舌頭。至於司馬遷筆下的孟嘗君、信陵君豢養的那些門客多是「游俠」即亡命之徒,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游俠傳》說過:「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翻譯白話就是「他們知道什麼仁義,有奶便是娘!」
司馬遷為俠客樹碑立傳目的何在?這和他的身世有關。當他挺身為戰敗投降的李陵辯護而被處以宮刑時,「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最後只得忍辱受閹;因此,司馬遷是多麼希望那些仗義疏財、捨生赴義、為人排憂解難的俠客義士啊!同時,司馬遷字裡行間,描露出「布衣之俠」比那些周旋於皇親國戚之間的人格高尚,認為莊子關於「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論斷是正確的。
魯迅說《史記》乃無韻之《離騷》,意即太史公文章寄托之深情密義。司馬遷為俠客立名就是聊慰他心理創痛的白日夢。至於金庸之流寫的武俠小說,貼上道義標籤,純屬欺世盜名的鬼話。作品內容,供人消閒解悶,騙點稿費而已。
總之,看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電視劇,打打殺殺,像南柯一夢;夢醒了,不勞動還是沒飯吃。
馮玉祥秘史
我對名人軼事頗感興趣,但卻存懷疑態度,必須再三求得真實性,方敢落筆記錄下來。否則自欺欺人,引起讀者反感。歲月匆匆,許多民初階段史料,已漸湮沒,北伐以後的軼聞,不少老人已耳聾口呆,無法轉述而出,這是值得文化界重視的事。
馮玉祥是近代史上重要將領,在西北軍任政治部主任的作家簡又文,離職後主編《逸經》文史半月刊。一日,馮打電話找他。原來財政部長孔祥熙送去一把扇子,請馮副委員長題詞。他在扇面上寫了一首詩,轉托簡又文送給孔部長。
簡又文打開扇面一看,上款題「庸之部長雅正」,下款是「馮玉祥書」。中間寫的是《水滸》阮小二唱的歌:
赤日炎炎似火燒,
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簡又文苦笑問馮:「這樣寫,行嗎?」
馮玉祥笑起來:「怎麼不行?我看,老簡,你看著辦吧。」
後來,簡又文把這個扇子沒收,暗自撕毀。這件事馮玉祥一直被矇在鼓裡。只有作家謝興堯知道。因為當時他二人合辦《逸經》雜誌。
馮玉祥領導西北軍時,屬下四十四團書記官彭禹廷兼作馮的英文教師。彭禹廷棄官歸里,從事鄉村建設,得罪了地方劣紳,於一九三三年遇害。馮玉祥每思故友,內心深痛不已。曾賦詩一首,前面是這樣寫的:
彭先生,彭禹廷,
河南省,鎮平人。
一生好讀書,說話不欺人。
最不好說話,說話必真誠。
民國十一年,他在十一師,
團部書記官,埋頭能苦幹。
做事有恆心,性情極和善。
有功常歸人,有過自己擔。
行為極耿直,是一鐵面漢。………
馮玉祥率軍駐防河南,在信陽城鄉張貼保護樹木告示,亦出自馮的手筆,內容尤為獨特:
老馮在信陽,
大樹綠漾漾。
誰砍我的樹,
我砍誰的頭。
一九二三年,吳佩孚在洛陽慶祝五十大壽,冠蓋雲集,盛極一時。正值各省督軍、軍閥、地方權貴紛送厚禮之際,馮玉祥將軍派人送來一罈精美的壽酒。吳佩孚喜出望外,急忙命人打開罈蓋,請在座貴賓品嚐。當大家舉杯入口時,竟面面相覷,出現了冷場。吳大帥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越想越不是滋味,怒氣沖沖把桌子一拍,操著山東蓬萊鄉音說:「啥好酒?一罈涼水,這不是哄人嗎?」
這時康有為走近他說:「玉帥(吳號子玉),不必動怒,馮將軍送這罈清水,極有道理。有個典故,出自《莊子‧山木》:君子之交淡若水。馮將軍送這罈清水,是說玉帥高雅純潔,官清如水………」吳聽了趕緊說:「錯怪!錯怪!煥章(馮號煥章)深知我也!」
馮玉祥送壽酒的真意,我看康有為未必說得準確,讀者朋友,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