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從美國寄了二萬美金的支票，請我代他做善事，幫助台灣貧窮的學童。他們是五、六十年代去美國留學的台灣學生，學成後留在美國就業，忽忽半世紀，當衣食無憂，存款簿上的零多一個、少一個不是那麼在意時，這一群心繫台灣的留學生（可都是有綠卡的，可見有無綠卡不是問題所在，心在那裡才是），每月固定捐錢幫助家鄉的孩子。對於他們的善心我充滿了感激，在異國他鄉奮鬥，若有積蓄，一定會先想到防老；但是他們問的卻是「你快樂嗎？你有把快樂帶給別人嗎？」

自己快樂是先決條件，自己不快樂，生活在你週邊的人也不會快樂，但是自己快樂以後，必須把快樂也帶給別人才是人生的目的。我父親很早以前教訓我們說，年輕時要努力賺錢，以確保自己老年不會成為子女或社會的負擔，五十歲以後要開始回饋社會，因為取之鄉里，用之鄉里。父親對於回饋社會非常堅持，一直強調過了五十歲以後要有一半時間拿出來做公益。他所有說的話中，我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就是「金錢像肥料，用在栽培上，長出來的蔬果大家都可以享用；堆積在倉庫裡，只是一堆發臭的糞土而已」。老人家智慧之言，讓我們後輩享用不盡。

但是用錢本身就是一門藝術，用的不對，給了人錢還會被人罵，小時候的國文課本就有教我們不可「嗟來食」，有志氣的人，寧可餓死，也不會屈辱來就食。古人說『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是有道理的，給人恩惠最怕就是做了好事惟恐天下不知，不停在人前人後邀功，使受惠者覺得，早知如此，不如不接受他的恩惠。我父親過世後，我們整理他的遺物，發現有一大疊從日本翻譯過來的法律書稿，紙張泛黃，譯者名字也不熟，去問我母親時，才知道有位當年東北打游擊的老先生，輾轉來台後，衣食無著落，我父親有心幫助他，又怕東北漢子心性剛強，不接受幫助，所以不敢冒然伸出援手。我母親就建議請他翻譯日本書，因為日本曾經佔領東北，所以這位老先生會日文，我父親請他翻譯日本的法律書，以稿費的方式週濟他，維持老先生的自尊。我們聽了很感動。老一輩人做事的細膩和週到是我們望塵莫及的。

很多人以為有錢最快樂，其實不見得，這錢得自己辛苦賺來，才會最快樂。在研究上，我們看到同樣是得到報酬，但是用自己的手賺到錢的比別人給的，雖然數量一樣，大腦快樂中心活化的程度不一樣。這個實驗是：電腦螢幕上只要一出現三角形，受試者就得馬上按鍵逮住這個三角形，這時螢幕右上角會出現一元美金的圖像，代表實驗做完後，這個受試者可以拿到這麼多的報酬；另一組是一模一樣情境，只是得用滑鼠把這一元美金抓到螢幕下方的撲滿裡。實驗者同時掃瞄受試者的大腦，結果發現自己動手去把錢從螢幕上放進撲滿的人，比只是坐在那兒，知道等一下會有這麼多錢可領的受試者，大腦快樂中心的血流量增多，表示快樂的程度更高。古人要我們自食其力是有道理的。達文西也說『快樂和痛苦是連體嬰，背連背，誰也少不了誰。快樂的基礎是痛苦的勞動，痛苦的基礎是虛榮的快樂』。可見只要是真理，東西方的看法都一樣，人也只有花自己賺來的錢最安心。

跟西方人比起來，我們東方人比較習慣喜歡把錢留給子孫，在祖傳秘方上，甚至還有「傳媳不傳女」的說法，不太習慣與人分享，祖先傳下來教我們用錢的諺語也比較少。老子道德經雖然有「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越多」或是民間的「施比受更有福」，好像僅止於此，大部分人還是有「藏諸名山」的想法，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用。偶爾做好事則是「救急不救貧」，像溫世仁先生那樣救貧的大概是千古絕響，幸好中國人還肯捐教育費，所以中國大戶人家都有一塊學田，它的收入作為族中子弟讀書的私塾的費用，這意思就是給了你上進的方式，上不上進就看個人的意志了。我想今天海外的那位先生捐款也是這個意思，幫助需要的孩子唸書，給他一個謀生之技。

讓每一個孩子站在公平的起跑點上跟別人競爭，是文明社會的基本原則。若政府做不到這一點，只好民間來做，讓每一個孩子不論貧富，在基本教育上的機會是相同的。今天接到這位先生的信後，一掃多日台北的陰霾，心情非常的愉快。執政黨常忘記，人民的善良其實是它最大的本錢，有人這麼老遠寄來愛心，讓我覺得台灣還是有希望的。

（本專欄於每月底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