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戰地政務憶往
說實在的,當年金門高中一畢業,毅然決然投考軍校、獻身軍旅,當然除了本身對念書不感興趣外,但其最大的關鍵因素應該是由於當年海峽兩岸正處於緊張的國共對立情勢,在實施戡亂時期戰地政務體制所造成極為特殊的軍管生態下,讓我認為惟有具有軍人的身分才能在充滿軍事戒嚴、封閉、專制且近乎獨裁的金門地區,毫不畏懼當時以軍領政的「政委會」及官僚專制的縣政府。說得更明白些,就是只要具有軍人身分,這些「北共公務員」才不敢對你作出像對待善良百姓那種蠻橫跋扈的行徑與輕蔑的嘴臉。另外一個誘因則是若具有軍人身分在當年十萬大軍的金門,軍官的身分讓我有著無限的優越感與尊榮感,也因具有軍人身分,順理成章、理所當然能享有一些金門老百姓必須千拜託、萬拜託才能得到的搭飛機與交通船,雖然這僅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待遇。基於這些奇奇怪怪的特殊理由,使得我當年高中一畢業,毫不猶豫的投考軍校,踏上從軍旅之路。爾今時光荏苒、光陰似箭,三十六年的時光一眨眼飛逝,在年逾半百,雙鬢已白的現今,回想起從前那酸甜苦辣的點點滴滴,確也讓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一、登陸艇、交通船、老母機
民國五十八年金城國中畢業是我人生第一次搭船去台灣,在那又悶熱、又臭又吵以及汽油味濃到想吐的登陸艇坦克艙內,那痛苦萬分的暈船滋味,讓當時真想以跳海來解脫的記憶,使我如今事隔四十年仍然十分不舒服。
記得在寒風刺骨的寒冬,凌晨1、2點拎著笨重的行李箱,佇立在北風吹得發抖的新頭碼頭沙灘上,猶如逃難的難民一步步踩在寸步難行的沙灘上,連跑帶跳,三步併二步狼狽跳上「開口笑」的坦克艙,望著人滿為患的艙內,只能找一塊能坐能躺的空間,又濃又嗆的汽油味加上暈船的嘔吐聲,以及吐在你身邊又腥又臭的嘔吐物,自己不吐都不行,更悲慘的是那種痛苦萬分的暈船滋味,還得熬過一天一夜,吐得連胃酸、黃膽汁全吐出來,最後胃空得連一滴胃酸都吐不出來,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全身發抖,這種可憐的狼狽像與暈船的痛苦經驗,讓我再三發誓,再也不回來了,但思鄉的情愁與對親人的思念,使得我在痛苦的記憶痕跡消逝又再一次次的接受此種椎心刺骨的折磨。這種苦難的夢魘一直到我任官時,能搭乘既舒服又快速的尖底太武交通船與凌雲交通船,甚至可以搭乘C119老母機才告結束。
回想當年搭船、候船、暈船的痛苦,以及那種猶如逃難暈船的狼狽情景,與如今舒適愉快的搭乘噴射飛機,相形之下真有如天壤之別。
二、軍用豬肉罐頭拌飯的滋味
民國四、五十年的金門,長年建軍備戰,在戰地政務軍管體制下,老百姓生活極度艱苦,由於長年戰備整備,金門的十萬大軍,比當地居民還多,部隊有完整充足的編制人數,有定期的補給,生活的條件比老百姓優渥許多,由於金門土地貧瘠,耕作不出稻米,居民只能以地瓜、鹹魚填飽肚子,而阿兵哥三餐香噴噴的米飯也就成為當地居民羨慕的食糧。在那種阿兵哥人滿為患的情形下,營舍碉堡不敷居住,阿兵哥借住民房,也變成一種生活共體戶的特殊文化,阿兵哥開伙,軍民一家共體戶也時常一起用餐,顯現出「有飯大家吃」的特殊情景。在炊食不便的情形下,食用罐頭是常事,熱騰騰的白米飯,拌上軍用豬肉罐頭,散放出那種「豬油加白米」的飯與豬肉油香,令人垂涎三尺,一再吃不膩,因為當時大家普遍貧窮,如非過年過節實在捨不得買塊豬肉,所以單單豬肉罐頭拌白米飯已經是天大的享用,心滿意足了。如果能將豬肉罐頭炒碗飯,更是人間美味,如今事隔四、五十年,回想起那種香噴飯油味,真是忍不住一再吞口水,欲罷不能停止其思念。
三、造成金門人肝癌無數的黃趜毒素米糧
戰地政務威權體制下,金門戒嚴了四、五十年,號稱反共前哨及反共堡壘,由以往黃沙遍野、寸草不生、童山濯濯到今天綠意盎然、豐衣足食、國民黨歌功頌德為政府德政,但在這其所謂的德政裡,卻參雜著多少的辛酸與悲哀。
在台灣地區已囤積多年的「舊米」運到金門卻是金門的「新米」,秉持戰備存糧,推陳換新原則,這批所稱新米當然是依規定再儲存,但卻必須把囤放好多年的「真正舊米」釋放出來,當然這得經過物資供應處在密不透風的糧倉內以西德製藥插管米袋內,悶燻三天三夜,毒死米袋中的米蟲,再開倉透風的作業過程,再釋放售予金門百姓食用,在金門老一輩的鄉親罹患肝癌的數月,金門人死於肝癌的人數比台灣某地區高出數倍,如果要說這是戰地政務所帶來的德政,那這德政的背後,所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金門老百姓除了感嘆老天弄人,埋怨是時代悲劇,怨嘆無奈,徒呼負負外,又能如何呢?
四、縣府昏官誤將戰地純樸少女送進斗南雛妓習藝所
雲林斗南習藝所在台灣各地是人盡皆知的少女賣淫或雛妓賣春被判刑或強制矯正習藝的收容所,非但是強制與處罰的場所,還具有監獄監禁、服刑替代的性質。
一群金門戰地純樸少女原只是想習得裁縫技術,改善貧困的家庭經濟,竟然會被縣政府民政科送去雲林斗南習藝所,被以賣春、賣淫女子看待,監禁長達數個月之久,而且不准對外通信,猶如罪犯,而主導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就是當年以軍人轉政任職於金門縣政府的民政科呂英甫科長,當整個事件被揭發後,縣政府迫不得已召開說明會,昏庸跋扈的呂科長仍然意圖掩蓋事實真相,企圖欺瞞少女家屬,席上有數位甫由師範大學畢業返回金門高中的年輕老師義正詞嚴、正義凜然,道出真相,還遭呂英甫惱羞成怒,出言恐嚇等人擾亂會場,妖言惑眾,其後在眾怒難平,官方委由呂英甫謀求補救。雖然事後這群少女也安然回鄉,但又拖了數月之久。
綜觀此事的前後發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怎麼會有如此烏龍荒謬的事情發生在金門縣政府。只能說這是拙劣的戰地政務軍管體制下,制度不健全,素質低劣的「北共老兵」轉作政府官員,所造成的烏龍荒謬行政作為,但除了只能默默無奈接受外,又能如何?
五、令人心驚膽顫的軍管衙門-總兵署內的政委會
民國五、六十年的金門前線,仍處於戰地政務的軍管時期,在當時,防區司令官猶如島上的皇帝,他的口諭猶如皇帝的聖旨,而政戰部主任身兼戰地政務的祕書長,也是另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縣長是官派,必須聽令於主任委員的司令官及兼祕書長的政戰主任,政委會猶如是個太上皇機關。政委會辦公處設於現今總兵署的位置。老百姓稱它為「衙門」。
在小時候的印象裡,衙門裡的政委會是個令人心驚膽顫的單位,金門百姓所有的衣食住行育樂都在他掌控中。一些與百姓較有切身的事務部門是由一些「外省北共」軍職外調擔任科長,這些「外省北共豬」不是腦滿腸肥,就是獐頭鼠目,再不然就是粗俗低級,對金門老百姓的態度,惡言相向,囂張跋扈。使著善良純樸的鄉民畏懼著軍官體制及白色恐怖與紅帽子的威脅,對於這些「外省北共豬」那副惡形惡狀的嘴臉都是敢怒不敢言,生怕一有不滿的表情出現,就會被他們以行為頑劣,思想反動,遭到扣壓,在當時對政委會這個怪獸單位是既厭惡又害怕。除了被這些外省北共豬的欺壓外,最可恨就是一些任職於政委會或縣政府的金門鄉親,那種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百般欺壓自己的鄉親同胞,而且氣焰之高,手段之惡劣,遠比那些「外省北共」過之而無不及,想想真是可悲至極。
六、低劣制度下的惡劣警察
警務是一種具有專業的工作,因此警務人員進用當然必須經過專業的訓練,尤其在使用擒拿與制壓的技巧更須拿捏分寸,否則光憑蠻力,縱然壓制得逞,卻造成被害人終身殘廢的遺憾。
憨厚老實的父親,唯一的嗜好就是小酌幾杯金門高粱酒,卻因酒後與營造同業產生一點小爭執,對方小題大作報警處理,特殊生態烏龍警察叫「烏鐵」,強押我父親回家,卻亂用擒拿術壓制,亂扭一通,使我父親右臂膀嚴重脫臼,致終身殘廢,在往後的日子裡,父親經常在陰雨潮濕天候裡疼痛不已,至臨終仍然深受痛苦,憶及亡父健康的手臂被這種素質低劣的警察扭成殘廢,心中對這種惡質的戰地政務下所產生這種濫芋充數的警務人員,至今仍有著太大的怨懟情結。
七、外省北共老兵引爆手榴彈,老婦女慘死
記憶中應該是民國四十七年,那年我五歲,住在南門里光前路23號,那是一排老式連棟建築物,水溝無蓋子,從第一家的排水可以流到最後一家。某一個夏天下午,一聲巨大爆炸聲震驚了大家,我跟著大人們往爆炸地點擠進去,當場看到地上橫躺著三具老人家屍體,滿地血跡、內臟、腸子黏在牆上,屍骨不全,死狀奇慘,鮮血流滿著整個小水溝,好可怕的一個場景畫面。
傳說事件的起因是外省北共老兵與一位金門阿嫂的姦情糾紛,惱怒了外省老兵,引爆手榴彈,三位老太婆要出來勸架卻成了替死鬼,被引爆手榴彈炸得血肉糢糊,屍體不整,這種與金門阿嫂眛的姦情導致慘死的悲劇,以及外省老兵挾怨槍殺當地百姓的例子,時有發生。
八、軍管時期強行徵購強佔民地
早年戰地政務的金門,在軍管體制下,金門老百姓受制於傳統威權體制,加上能體諒共軍侵犯金門的威脅,只要軍方有軍事戰備需要,儘管是祖宗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留傳下來的基業,那怕是「威逼脅迫」的強行徵購(一筆約1375平方-417坪內良田只領到新台幣伍佰元的補償金或是因軍事需要構築工事或碉堡,而強行佔有民地,至今五十年,稅金仍由地主繳納。軍方這些強勢作為,讓早期生活艱苦的金門鄉親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因為當時的金門防衛部具有無限權威性,金門老百姓民性純樸,那敢抗拒軍管戒嚴體制。爾今精兵裁減,營地關閉荒廢,還地於民與釋放軍方無用之地,應積極展開才符合公理正義。
九、一頂無內盔的大鋼盔,套在小腦瓜上
一直到我進入陸軍官校接受入伍訓練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鋼盔有內外兩層而且內盔可以藉著寬布條與繩子組合在一塊,依照自己頭型大小,予以調整,使鋼盔很契合套戴在頭上。
高中畢業之前,遇有民防訓練或演訓,都會穿著高中的校服,打著舊式的布綁腿,端著0.30步槍,大光頭上頂著沒有內盔的鋼盔,由於沒有內盔,不但整頂鋼盔蓋著整個臉,為了不擋著視線,只好將外鋼盔往後撥,使得帽延過度向上,更因沒有內盔,一行進鋼盔便左右上下搖搖幌幌,滑稽極了,想想這幅好笑模樣,腋下夾著38步槍,隨著西門里王正勳副里長去巡查,不禁莞薾,那是40年前的事。
十、「阿西、阿西」是五十年代金門智障的代號
小時候,住家旁附近,總會出現兩個婦人,一個是瘋瘋癲癲的,叫「瘋春」;一個是傻里傻氣的叫「臭表」。在當時年紀小,說不出她們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總覺得她們的言行舉止,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同樣的附近也有一戶人家,他的孩子,時常目光呆滯,口中喃喃自語,甚至當眾亂撒尿,有時候還會把全身衣服脫光光,跑出來遛鳥,父母親為此相當困擾與難為情,父母會用繩子綑住他的腰,不許他踏出家門。這種人在現今的學名叫「智能障礙」,進步一點的名詞叫「身心發展遲緩者」,而在五十年代的金門家鄉叫「阿西」。在彼時傳統保守的家鄉,父母常引以為羞恥,總覺得是上代祖先作了什麼缺德事,報應在後代子孫身上,在當時這種人可以說是廢人,只能讓其自生自滅,過著沒有明天的日子,當然也談不上有什麼人權與尊嚴,但在如今二十一世紀的福利國家,這些仍然有他們應享有的基本人權與人性尊嚴,以現在金門地區身心障礙者的人數已逾二百人,政府當局如果依然沿襲以往五十年代的觀念與作法,放棄教育,抹煞工作就業權,漠視福利,輕忽轉銜安置,那金門如何能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今炫稱已邁入已開發中國家的行列之中呢?
面對這些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有的是刻骨銘心;有的是椎心刺骨;有的是感傷惋惜;有的是遺憾怨懟,對於這個操縱了金門生態環境長達半個世紀的憲政大怪獸,善良的金門百姓到底應該心存感激呢?或是要心存怨恨呢?各人感受不一,但對於親身經歷過嚴苛專制、戒嚴軍管的戰地政務體制,這些五、六十歲的中年小老人,相信感觸應至為深刻與強烈,惟往者已矣!多說枉然,軍管戒嚴戰地政務的諸多是非功過,且留待歷史去公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