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緞：
今天是妳離開我們的第四十七個年頭，當前世局擾攘，瘟疫肆虐，在天上的妳還好嗎？幾十年來，我一直想寫封信給妳，表達內心的思念，以及在這段漫長歲月裡的一些想法。但猶豫、蹉跎著一年拖過一年，終未成筆，我想：假如妳地下有知，應該曉得我想說些什麼，無言勝有言；倘若幽冥隔重山已不可知，自言自語，又說給誰聽呢？然而，半年前我失去了長女懿慈，晚年痛失愛女，撕肝裂肺，讓我想起當年面對同樣情境的令尊，於是下定決心來寫這封信，不管有知或不可知，就算獨白也罷，只希望後人記得妳美好的身影，更不要在自己的餘生留下遺憾。
妳走的那一年，民國六十四年暑假，距離事發時間僅個把月，我懷著哀傷與煩悶的心情，回到久別的家鄉，在沙美三角公園的介壽亭附近，遠遠看見一個身穿黑色唐裝，消瘦、佝僂著背、踽踽獨行的落寞身影，我辨識出那是妳的父親：晚年喪女的水筆伯。我很想過去打個招呼，然而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沒有邁出腳步趨前問候，因為，我不知道見面時該跟他說些什麼，畢竟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安慰一個甫喪摯愛的心靈，更何況我一向拙於人際的應對，但眼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又痛恨自己的怯懦和無能。往事已矣，俱往矣！近半世紀後的今日，當年水筆伯的形影與傷痛，還有我的歉疚與自責，仍清晰刻印在我心頭……。
妳生長在遍地烽火的島鄉，幼年喪母，由父親和兄嫂帶大，因為是滿女，與兄嫂的年齡頗有差距。童年的際遇，使妳養成溫潤善良、正直硬頸的性格。我記得小學四年級時，我們一起參加鼓號樂隊，準備參與縣運會的表演，我打大鼓，妳負責什麼樂器已不復記憶。印象裡妳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在樂隊的表現亦復如此，無懈可擊。但在出發的前一天，卻發生了一件讓大家都深感意外的事情，原來是預檢時，教導主任江漱清老師覺得妳的白襯衫太舊了，與同學的衣著出現明顯色差，因此拿了江梅影的白襯衫請妳換上，不意妳抵死不從，強忍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不妥協的嘴唇緊緊抿住，留著清湯掛麵髮型的頭顱，搖得跟波浪鼓一樣，即使江老師和黃清標老師婉言相勸或厲聲喝斥，都無法讓妳屈服，那情景時隔近六十年，我印象依然清晰如昨。當時我無法理解妳何以如此堅持、倔強？與平日的隨和順從，大相逕庭。長大後歷經各種世間冷暖與磨難，我瞭解了人窮志不窮的道理，體驗了尊嚴受損的滋味。我知道江老師的好意，已經嚴重傷害到妳的自尊心，更能領略胞姊彩華小學時穿有補丁的衣服，在課堂上被老師公然譏諷：「恁黃家有康郎（富人）穿有康衫（閩南語：破損，有洞）」時，何以甘冒大不韙，會起立抗辯，表達抗議。這就是骨氣，是吧？
童年的我們，生活條件很匱乏，每個人都必須幫忙農事或家務。但是比起絕大多數的同學，妳在家中顯然比我們有著更多忙不完、需要幫襯的家事，因為多數假日或課餘的同學活動，妳都缺席了。我記得小學高年級時，我們幾個死黨在明玉家的一次聚會，妳百般推拒不得，只能揹著小侄兒來到現場。兄嫂上山種田，幫顧小孩、在灶間燒柴煮飯，是妳的日常工作。但眼見妳瘦小的身軀，用花帔揹著調皮躁動的娃兒，很難想像妳在家是如何寫作業、溫習功課，且能長期名列前茅。
比起同年齡層的同學，妳有著遠超我們的成熟與敏感度。我們很多同學喜歡到明玉家去聚會，閒聊或看書，那是因為明玉的隨和好人緣，但更重要的是，她的母親是如此慈藹、寬厚和慷慨，即使我們吵翻天，她還是笑咪咪的，從不在意。當年明玉家境非常窘迫，但她的母親總是想方設法煮一些東西，祭一祭大夥兒的五臟廟。我們少不更事，去拜訪時大多是兩串蕉（空手），只有妳每次去，都會帶上一些蔬菜、瓜果或蕃薯，足知妳的細緻和用心。煮東西時，妳總是忙進忙出，幫著端菜、準備餐具，吃完後，也搶著收拾和洗滌碗筷。難怪明玉的母親最喜歡妳，無數次在私底下誇讚說：「紅緞好懂事！」
妳心思細密，熱心公益，對同學真誠和善、寬容待人。在眾人喧嘩爭論不休時，妳通常是靜坐一旁聽著，保持一貫的緘默。但請妳表達意見時，卻總能掌握住問題的核心，條理清晰，言之有物，辯才無礙，獲得大家的認同。對於相反的意見，妳也能換位思考，替對方緩頰，不會得理不饒人的窮追猛打，十幾年同窗，我不曾聽過任何對妳的負評。在這方面，我是妳的反面對照版，我擔任糾察隊長時，鐵面無私，對任何觸犯校規的事，一律按照規定登記處理，毫無通融餘地，得罪了不少人，輒以「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自勉，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問題，年歲漸長，才慢慢理解情理法兼顧的不易。據說當年有部分同學或低年級的學弟，甚至認為我很「機車」（前金門縣副縣長吳友欽博士，在某次聚會時，坦言學生時代對我的印象）。
國三時，我們一起代表學校參加「中華筆會」和「青年寫作協會」在金門中學舉辦的「文藝研習營」，時間長達一個星期，食宿都在校內。幫我們上課的老師，都是當年活躍在文藝界、風華正茂的菁英：詩人鄭愁予、管管、小說家黃春明、版畫家李錫奇和他的夫人女詩人古月。他們教授的課程，我已印象模糊，反而清楚記得那年冬天的天氣好冷好冷，大概都在攝氏四度以下，偶爾還飄點小雨，早晨洗臉的水凍得人瑟瑟發抖，所幸每個學員都發了一件軍用防寒夾克保暖，我穿起來還算合身，嬌小的妳穿著，袖子要摺好幾摺，就有點滑稽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