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寫信的年代
小學二、三年級,已在台灣結婚的大姊寄信回金門,有時也寄玩具,我用鉛筆給姊姊回信,那時候原子筆還不是小學生用品。回信次數不多,但地址已記腦海中。
小學四年級,母親帶我搭軍艦,風塵僕僕到台灣探親,船在高雄十三號碼頭(現更名光榮碼頭,去年偕外子舊地重遊)上岸,母親依循大金門伯父指示,三更半夜跟著人們到鄉親杜天生家投宿(我常想杜家人真是度量大,照顧很多鄉親),等候父親從台北南下接我們,一日、兩日未見父親蹤影,每到黃昏我就啼哭,不識字的母親為了安撫我,帶我到一條車水馬龍的三叉路旁,叫我看阿爸來了沒有?那時不知道有沒有市內電話(即使有,也不知電話號碼,臺金信件仰賴船運,聯繫並不便當)。不知隔了幾日,總之,對忐忑不安的我來說非常漫長,同是寄宿的鄉人討論著「看看會不會找到這裡來」,也有人獻計「寫信到台北告知這裡地址」。事隔多年還記得在餐桌上寫信的光景。父親接信後速速南下。事實上,他早先已到高雄一趟,可能在高雄碼頭「相出路」,就又北上。我們搭夜車到達台北已是凌晨,數年未見的母親和大姊,一見面就相擁而泣。大人們大大誇讚我記住地址的大功勞,因為他們在台北正焦急得「頭殼摸著燒」呢!
高中階段,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飯、睡覺和讀書。日復一日朗朗讀書聲中,我接到一封國小同學來信,他巧遇回金門的二哥而得知地址。國小畢業直升烈嶼國中,昔時男女分班、不同村莊有不同路隊、我後來轉學,此時讀高中的我們已多年未見。國小全班三十六人,同窗共硯六載之情誼,與當今每兩年重新編班不可同日而語。在埋首書堆、升學罩頂的壓力裡,收到國小同學來信,自是新鮮有趣夾雜喜悅。放下書本,回信給他。他的信再次來到,且說前一封信因擔心字醜,請室友代筆……從此魚雁往返,分享彼此的生活、心情和學業。信封上金門高中地址走入腦海,多年後搬遷回金,好奇書寫數十次的「英士樓」坐落何處。
他高中畢業後讀軍校,我讀大學,仍持續通信,曾有幾次來台北找我,從軍校同學口中看出他的好人緣。我的國小成績始終在他前面,使得他對我有仰慕之心吧,為免耽誤他的「美好前程」,決意停止通信。
那是個保守、單純、至情至性的年代。臺、金民間無法通電話,與長輩、老師、同學聯繫,都用書信。也與國小級任導師長時間通信;在教育界任職的表舅,回信諸多勉勵;每逢聖誕節則特地到書局買卡片寄給金門親友。大學畢業後結婚,搬離原生家庭,兄嫂因住房需要而處理掉信件。丟失這些視為珍寶的信件,是人生憾事。
和外子是同鄉人,一路成長求學兩人是平行線,不曾駐足探看。民國 75年初,寒假即將結束,在松山軍用機場巧遇。那時代戒備森嚴,尤其軍事重地。天未破曉,就已燈火通明,軍方嚴陣以待,審查即將出境前往金門的軍民文件-九成是軍人,一成是持有公函的教師、公務員。縝密的檢驗行李後全員在候機室候機。那天金門霧濃,飛機遲遲不飛,候機室的人們只能聊天(那時無手機可玩),接近中午承辦人宣布:各位到餐廳用餐,下午三點若未飛就解散。那天無機可搭,彼此分道揚鑣,一切歸於平靜,但在大排長龍的餐廳他的體貼已留下好印象。暑假他回金休假,與同村友人共騎一部摩托車來姊姊家看我,據他後來自己說,因為緊張拉友人作伴。猶記得那次聊天,我還問他每月薪津多少,暗暗比較我與他的薪水差距,那時代不似現在講究隱私權。小坐片刻他們就前往青岐仙姑廟拜拜。結婚多年,發現他在仙姑廟抽的籤詩和我也曾抽到的一張一模一樣。當時大學畢業,躊躇滿志想回家鄉大顯身手,卻碰壁受挫,淚灑縣府文教科,仙姑要我稍安勿躁莫徬徨;而他在軍中有志難伸,亦感前途茫茫。慈悲的仙姑,為我倆拉了紅線。按規定軍官可排軍機,但受限人數與官階,主要還是仰賴軍艦。那次休假,颱風來襲,航班延誤,多了休假天數,增加我倆聚會時光。登艦前他問了我的地址,隨著船艦離境,我盼望著收到他的來信,等待中想著會否搞丟地址,但繼而想,丟地址表示不重視;不重視,我又何必在乎?信很快到來,還真慶幸郵差投遞沒有被風吹走,也沒有被姪子拿去射飛機呢!童年環境使得自卑的他產生一股不服氣的自傲,對心儀女孩,寄出兩封信若沒回應絕不死纏爛打。濃情蜜意的書信使我有些驚奇、有些欣喜、也有點招架不住。我該如何「接招」呢?回得太冷,頻率差距大;太濃,還在且戰且走,女性選擇伴侶不都邊交往邊觀察嗎?時間是那樣的急迫,他在等我回信呢!我不在乎「與國家共用丈夫」的軍人身分,在乎的是他的家庭。再怎麼說,我在書香環境中長大……友人說,門第不會在她考慮之列。自此,我帶著一點含蓄、平靜,外加一點點甜味回信。他收到信自然大受鼓舞,增強了的信心,更勤於用書信表達情感。密集書信自然將生活點滴匯入,即使分隔兩地,似乎也參與了彼此的生活。通信的好處是不會吵架,即使意見不同,透過書寫火氣已消降大半,何況距離就是美,空間美化了現實。收信是平凡生活中的期盼,是精神糧食;寫信是職場下的額外工作,是甜蜜的負擔。日子就在書信傳達思念、關懷、對未來展望、摻雜憂慮中遞嬗著。生活圈子越來越小,生活重心就是彼此,小到即使到郊外踏青總覺缺少什麼,小到即使與人聊天也魂不守舍想著今天會不會收到信。儘管他寫給我的信多且長,我寫給他的信少而短,彼此已然是對方的重心、信賴和依靠。
76年7月我考上金門日報記者,等待就職令發佈的同時,三番兩次跟他說赴台,卻屢屢食言,心中不忍,捨棄有力人士幫排機位,急匆匆排船位,原本教師身分排船容易,卻因遲送件深夜在碼頭等候良久,最後一梯次上船。到台不久,接到報社任職令,急呼呼須趕回金門,於是到外島服務處排機位,承辦人鄭先生當場打電話給金門日報社社長,說機位難排,請社長准予我搭船回金,延後報到;社長竟也答應。未獲排機位還來這麼一招,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更因船上暈得七葷八素的記憶猶新,不日再踏船艦深有懼怕。與此同時,男友聽學長一席話--女友回金有琵琶別抱變數,從積極陪伴我找交通工具轉而力勸放棄就職。陷入深深的兩難,父親要我把握記者工作,但並未強迫我按照他的意思做選擇,即使是人生最重要的工作和愛情;一路在生活與求職呵護、關心我的二姊則是氣到和我斷了音訊。既然留在台灣,那就結婚吧!嫁給軍人需身家調查,包含體檢報告。家庭、學歷、身高、體重……需一一詳實記載呈報。中壢21砲指部政戰主任章賢生,或許對工作認真的外子,和大學學歷的我深有好感,動員全砲指部官兵在軍營為我倆辦了一場風風光光、別開生面的婚禮,最高指揮官羅漢梓是證婚人(前年和外子南下屏東拜訪現已80多歲、潛心修佛的羅指揮官)。多年後外子回憶,嚴肅的軍中生態,長官願意為部屬籌辦軍營婚禮是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創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