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來自四面八方，從四面八方奔向成功嶺上……」，民國六十三年大一暑假，在臺北市長張豐緒及軍樂隊歡送聲中，從臺北車站搭乘懸掛紅布條火車專車浩浩蕩蕩直達成功火車站，成功嶺的教育班長已在車站迎接我們，還播放軍歌，看來班長滿和善的，沒有傳說中的恐怖！
一到基地，班長立即露出猙獰面目，疾言厲色道：「個個萎靡不振，沒讓你們爬進來已經夠客氣了！」第一關先做體檢，僅穿一條內褲，大概為了方便露「鳥」檢查，以驗明正身。驗血竟然出我意料，「班長」「班長是你叫的，班長是排長、連長在叫的」「對不起！報告班長，我從未驗過A型」「你懷疑這裡醫官，A型就是A型」。
體檢通過後，便沒收行李及便服，除零錢、眼鏡、手錶自行保管外，其他衣物全由軍方供應。首先是排隊理頭髮，幾位理髮女士也是橫眉豎眼的，叫人像叫狗一般，大概前世有仇，持著電動推刀，像在除草，三兩下剷光滿頭長髮，看著手錶，剛好三十秒，接近光頭，不僅參差不齊，尚留幾根碩果僅存的長髮，而後自行沖水了事。
每人發了針線逢上註記單位姓名的黃色名牌，我將名牌四周縫得密密層層，相當牢固，集合時班長逐一目視檢查，一隻大手抓住我的名牌，用力扯斷，「誰叫你這樣縫的？你不會看一、二梯的嗎？」，原來連縫張名牌也要統一縫法，無人例外。
第一週稱輔導週，也是最慌亂的一週，清晨起床號角一響，值星班長立即吹起尖銳刺耳的哨音，讓你由夢中驚醒，距離早點名只有二十分鐘，別以為二十分鐘很長，我們睡的是上下層通鋪，床位窄小，必先兩人合作，把棉被攤開摺個雛型，班長要求一條棉被要摺出十六條直線，轉折要呈稜線直角，我們就在床上邊拉邊擠的，硬要捏出一條有稜有角的方塊棉被，光是棉被已去掉大半時間；接著摺蚊帳，也須摺成正方體，棉被前面尚有一堆的物品--鋼盔、綁腿、彈帶、S腰帶、刺刀、畫板、水壺、斗笠……，哪面向左向右、朝上朝下，全成功嶺統一，而且所有物品與左右同袍要對齊成一直線，搞定之後，時間已剩不多了！拿起臉盆往洗澡場衝，我們利用跑去時邊跑邊刷牙，跑回的路途邊洗臉，把〈陸軍軍歌〉改成「風雲起，山河動，拿著臉盆往外衝，刷牙洗臉三分鐘……」，草草了之，實際不到三分鐘。臉盆內的毛巾要摺成豆腐狀，牙膏牙刷、漱口杯、香皂盒擺法，全成功嶺統一。
此時哨音響起，大家還在手忙腳亂之中，集合令下達，所有動作都得暫停，有人提著褲子跑、有人鞋帶還沒綁、有人穿到別人的鞋子，反正所有衣物都一樣，穿錯穿對又如何？「立正！不要動。」「一群老百姓，怎麼打仗啊？亂七八糟的。」「向右看齊！」「限三十秒內回去把內務整理好，開始。」如此衝來衝去不知跑了多少回？班長還是不滿意，此時汗水早已淋漓，接著是晨跑或打莒拳道，偌大的基地怎麼跑都跑不完，讓你一早就精神振奮得很。有時打掃環境，一大片落葉掃都掃不完。憋了一夜的尿連找個空檔小解一下都難！
每天出不完的操做不完的基本教練，難在務求標準劃一，「頭要正、頸要直，兩眼注視正前方，胸部挺出、小腹後收，兩手緊貼褲縫……」，這是立正標準姿勢，記得有次一隻小蜘蛛在我鋼盔帽簷與我鼻樑上下結網，我不敢擦掉，因為無此口令，直到班長走到我面前，我才低聲報告班長，准我拭去。
一群文弱書生，實經不起烈日曝曬，只曬一週，兩臂及頸項長出水泡，第二週泡破皮脫，接下來就愈曬愈黑了！班長說鋼盔上面可煎蛋，還會冒煙，體質弱者先是嘴唇發白、兩眼昏花而後暈倒。
最麻煩的是上大號，在時間的緊湊與情緒的緊張之下，大便急時不能解，時間太趕又解不出來。以致一位施姓同袍肚子絞痛、臥地翻滾，班長問他何故？「因為四天沒大便，肚子很痛！」班長回說「四天算甚麼？我在士官大隊受訓時十二天沒大便」，簡直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吃飯盛飯的規矩也是全成功嶺統一，六人一桌，就定位後，椅子坐三分，才有精神，抬頭挺胸兩眼注視對方；開動之後，手臂夾緊，夾菜時不可低頭，因為革命軍人豈能為一碗飯低頭，只能用眼睛餘光看菜；盛第二碗飯時，先行起立，雙手捧住飯碗，表示對農夫的尊敬，跨出左腳，走到飯桶旁邊，以九十度的蹲姿盛飯，而後起立走回，全連鴉雀無聲。用膳期間，若讓班長聽出一絲來自遠方的國歌，立即喊出口令「起立，立正」，全連含飯肅立，直到歌聲終止。值星班長則立旁預備吹哨，開始倒數計時，「吃飯時間還剩一分鐘、三十秒」，我牙口不好、食量也大，為了趕時，囫圇吞棗、食不知味，直到喊「停」，才急速跑回著裝集合。
洗澡是一項終身難忘的訓練，人稱「戰鬥澡」，迅速而不求確實，渾身臭汗、全身黃泥，卻從未洗淨就集合。記得第一天洗澡，發下內衣褲，我很慎重寫上單位姓名，隔天送來的是其他連的內衣褲，換言之，每天穿不同人的內衣褲及襪子，剛好穿過四十二人。洗澡時間雖然五分鐘，但東扣西除的實際上不到這個時間，從洗澡口令開始，脫掉外衣褲，摺好擺整齊再拿著盥洗用具衝到洗澡場搶水龍頭，已花掉一些時間，全連共用一個洗澡場（一座單面牆、一排數十個水龍頭、一道長條型水槽、三個大蓄水池）。一百多人一絲不掛、裸裎相對，拚命沖洗。班長站立一旁隨時準備吹哨，幾次剛抹上香皂，水都來不及沖，哨音已響，「報告班長，洗澡不到五分鐘」，「軍中時間可長可短，由我掌控」，在此匆忙之下，成堆的內衣褲已分不清是誰的，拿了就穿，抓了就跑，有時穿到別人的髒內衣，我有兩次腳手慢鈍，搶不到內衣褲，毛巾一圍跑了回來，直接套上外衣褲，即因如此，結訓後帶回香港腳、頸項長癬、陰囊搔癢等「紀念品」，這是汗水與傳染合創的「傑作」。
成功嶺行進的隊伍始終是整齊的，不論是二人三人或數百人，步伐都要一致，沿途集體還要唱軍歌、答數或精神答數十二項（雄壯、威武、嚴肅……），答數有其功效，可使步伐更一致、精神更亢奮。
晚上有晚上的課程，最輕鬆的莫過於軍歌教唱，我最愛〈夜襲〉這首歌，肅殺之氣與戰場氛圍盡在歌詞中，教唱軍歌重頭戲乃為軍歌比賽。記得全連立正唱〈領袖頌〉，而後是行進間唱〈從軍樂〉〈我愛中華〉，不僅歌聲要雄壯，而且步伐要一致，結果我連榮獲全營冠軍，又獲全旅冠軍，此時要代表全旅參加全成功嶺比賽，不知是幸或不幸？一練就是整晚，練到聲啞腿軟，班長還是不滿意，直接晚點名：「限三十秒內把蚊帳掛好……」，我乃報告班長：「今晚還沒給我們上廁所時間。」班長勃然怒斥：「現在是甚麼時間上甚麼廁所？」不僅上不了廁所，還被訓了一頓，只好上床等待一小時後才可上廁所，一邊聽著「今宵多珍重」，一邊想著「我要上廁所」，許多人都利用這時間上大號。
我曾代表連上出席會議，上級長官問我們受訓意見，我舉手發言：「報告長官，希望班長記得給我們上廁所及喝水時間，其他都好」。
炎炎夏日，火傘高張，每天從早到晚揮汗如雨，內外衣褲全濕，山坡地黃泥滾滾，匍匐前進、持槍翻滾，汗水和上黃泥，直接滲入肌膚。每在汗如雨下時，班長常會勉勵我們「心靜自然涼」，試看此情此景，我真不知心如何能靜？身如何能涼？記得有一次，班長興致來潮，舉行全副武裝匍匐前進接力賽，我因奮力過度，拉傷胸肌臂肌，一動就抽筋，這下可慘了！隔天近四百公尺的單兵攻擊要從山下攻上山頂，最後擲出手榴彈、上刺刀肉搏戰，其中一道高牆須爬上再躍下，我已無法攀上，班長准許同袍拉我上去。又隔幾天的十二站考驗領導智能訓練，也是在忍痛中勉強度過。
刺槍術是基本的，我最怕射擊預習，這是門考驗持久耐力的課程。就以立姿來說，起初都很標準，久了左手開始乏力，槍管逐漸垂下，班長喊著「你們打螞蟻啊！我要在槍管吊鋼盔」；臥姿應是較舒服的，但發燙的地面幾乎要烤熟了你的「小鳥」。最難受的是跪姿、坐姿，腋窩要觸及膝蓋，當班長喊停時，四肢早已麻木，無法動彈。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