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甚麼時候湯姆瓊斯膾炙人口的〈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被唱成了反戰名曲，這首50年代深植人心的美妙旋律與它寓意深遠的歌詞，透著對家園及愛侶的深切渴望無不讓聽者動容，而這首歌在此刻又在我耳鬢響起，每每思緒又回到我午夜夢迴裡的故鄉，不只是它現今呈現的閩式古厝聚落、巴洛克風情洋樓，更是往昔斑剝的碉堡坑道、隆隆戰車進出的掩體、兀立在沙灘上的軌條砦，乃至隱沒在海邊峭壁上已成荒塚的遺世據點……。
那年從金門退伍回到台北找到一份正職外，還外兼家教以補家用，那時候南勢角還沒完全開發，道路雖是筆直的，但赴教前我先行探路卻怎也找不著家教學生的地址，正在公車站牌前躊躇的時候，突然有一位騎著野狼機車的年輕人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正詫異地識別他的來意，他卻在卸下安全帽後竟向我行了個徒手軍禮，我呆了半晌後終於認出了他，我們相視而笑，彼此緊握著雙手並來了個男人間熱情的肩與肩碰撞。
「真的是你，阿樂班長！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我興奮地寒暄著。
「訓練官好！我剛才也是瞧了覺得好面善，很多難忘的畫面一直閃進來告訴我就是您沒錯，哈哈！我剛好外出送貨回來，沒想到在家門口遇上了，真的好巧也好高興啊！」
阿樂其實叫于斯樂，記得那一年是我在小金門駐地大山頂的油鍋裡撈起了他，他可是滿心怨懟的，因為我當時奉命要在部隊裡找尋一位優秀的士兵送士官訓，惟第一線防務吃緊，我遍尋了各連據點就是找不到，因為大家都在戰鬥位置上實在連擠出一個人都不可能，然而在長官下令一定要使命必達的壓力下，我腦筋動到了不用出操、不用守夜的伙房身上，那一天我突襲了他們在營部連的伙房裡發現了他，當時他衣著襤褸，全身沾滿了油腥，但在熊熊火光中，我瞥見他巨大的身形及孔武有力握著鍋鏟的手，這讓我停留在他身上打量了良久，心裡想著他就是這「天選之人」了！
當時阿樂是非常抗拒的，他說他肝不好不能出操，我說幹訓班主任是專治肝病的；他說他學歷差什麼都不會，我說幹訓班就是保證班，負責要教到你十八般武藝全會的；最後他說他還有高堂老母待奉養，我說訓練官除了父母外還有老祖母要照顧。我只記得當時他眼睛裡堆滿了怒火，真怕他把我一勁子推進一旁滾燙的油鍋裡，還好他沒有，還好他忍住了，人生也因此不同。
「我常想我這一輩子遇見的最大貴人就是您了，您是預官，在當年部隊裡的軍官倫理中是最吃鱉的，要不是您不亢不卑，早不就被人給整慘了，說真的當時要不是您堅持，我也不會有今天了!」阿樂邀我進他家小坐，並很自豪地告訴我他已是一家小型成衣代工廠的老闆，光員工就有20幾人，所有接單、管理、財務都是自己一把抓，忙得好有成就感，他說那3個月的幹訓班教育，除了體魄的鍛鍊外，更豐富了他的視野及領導統御能力的養成，旋即把許多人生的不可能都變為可能了。
「你不埋怨我就好，我當時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有資質及潛力的，等你完訓回營後更發現你的氣質也變了，原來油膩垢黑的臉龐也明亮了起來，身形也愈發神武，我高興自己的眼光！」
「哈哈！真的要感謝您的栽培，這使我想起更多我們一起經歷的往事，您還記得我們從小金門移防回大金門前，一起去海防第一線L031據點探險的事嗎？」阿樂說著突然眼神閃過一抹異彩。
「怎可能忘得了呢？要不是那時你自告奮勇陪我一起去，我還差一點想稀哩呼嚕地蒙混過去就交差的。」
回想當年抽到金馬獎到小金門最前線服役，著實是我人生最艱苦的考驗，沒想到一到任我即被留在營部當參三訓練官，是主管營區內大大小小戰備防務及訓練等業務最累的參謀官，明明是少尉預官，但承擔的卻是編階上尉的重責大任，而其中戰備防務更是重中之重，我完全沒想到中華民國陸軍會如此看重我。
那時我想也許是衝著我是第一學府畢業的資質賞給我的吧？但是預官真的是當時軍中最吃鱉的小官，官微但肩負的責任卻是遠在身心可負荷之上，以小金門大山頂如此遼闊的前線防務，我整天忙到精疲力竭，白天要督導部隊勤務外，晚上還得審辦上面來的公文，還得輪值查夜哨及值戰情室勤務，承受的身心壓力大到快炸鍋，但我既然來到這孤島，求生的本能讓我益發的堅強，心想好歹我一定要活著回台灣，好歹我也不能玷汙校譽！
「當初是誰交接給你那些據點賬籍資料的啊？怎麼完全沒人提L031！」阿樂居然問了我一個當時腦海裡的世紀謎團。
「我到駐地時，前一任的職軍軍官早調升回台灣，資料都是現成的卻完全沒交接！直到後來部隊準備要換防交接給友軍前，我清點時才發現了它，竟全無註記也不知其確切地點！」我回憶著當初的情景，一些蝕心的畫面也不停地閃入腦海。
L031……倒底是什麼一個神祕處所？責任心告訴我如果沒有搞清楚，我是不能隨意要別人畫押簽收的，於是我準備在移防前去一探究竟，只是我出行那天碰到老芋仔排副，他欲言又止地遞給了我一把鐮刀，他要我問問阿樂是否可以陪我一起去，這樣有個伴也好，而沒想到阿樂完全不問緣由，一聽我找他就二話不說地扛起他的卡賓槍就跟著我出發了！
小金門的海岸盡是細緻的白沙，要不是當時沙灘上豎滿了「反登陸軌條砦」，海岸美景蜿蜒曲折真實會叫人流連忘返的。我們看著示意圖在海邊來回搜索著，一個下午將盡竟還沒尋著，我有一點急了，畢竟一入夜就要陣地關閉，那今天就白來了！
「好像……在那在那！快看海岸山壁的尾端，似有一個淺淺的凹洞」阿樂突然尖叫了起來，好像我們發現了神祕幽靈基地似的。
繞了半天我們終於攀爬到洞口附近，夕陽照在高於人身的芒草上，海風沙沙吹來在夏日裡竟然感覺有些涼意拂來，從荒煙蔓草中我們勉力地砍伐出了一條通道，終於發現在洞口石牆的凹痕上烙著「L031」號記，心想著這回我終於可以交差回台灣了！
阿樂一直走在我前面，他幹訓班回來就脫胎換骨地成了另一個人，勇於任事且敢於衝撞冒險，有一點西洋電影裡印地安納、瓊斯的味道，但是一進洞內眼前的那一幕景象，讓我們完全驚嚇到自然地拉近了距離，瞥見的是內部凌亂不堪，木板腐朽散落，地面上年久層積的土垢瀰漫著濃烈的霉腥味，而面海石窗上早已爬滿了厚重的蜘蛛網，夕陽餘暉從網破處微弱地透射在洞內牆上，而其上竟然烙印著好幾枚乾凅已久卻依然清晰的……血手印！
阿樂與我不自覺地站得更近了，突覺有股寒意直衝上了脊樑，這等震懾的景象似乎解釋了我心裡所有的疑團了，呆若木雞的兩人目睹這面牆，彷彿看到了士官兵歷劫最後的垂死掙扎，十幾位無辜青春的生命可能就這樣瞬間消逝在這荒山野壁上，而這個廢棄的第一線碉堡竟成了他們英靈深埋的荒塚！
記得那晚回到營裡我整晚輾轉難眠，我跪在床前向上蒼禱告，慶幸自己沒有親身經歷到戰爭的恐怖，但我卻歷經了戰爭遺跡所顯示的殘忍與傷痛，親眼目睹那些令人悚然的血跡殘痕，我深覺人類如以戰爭來解決爭端真是最最愚蠢的方式，如果一切和平的手段沒有用盡之前，就鼓動人民挑起戰爭，那將是把人民推向萬劫不復的地獄火湖之中！而這個念想至今仍一直綿延纏繞著久久不去，而此刻L031的血淚似回頭在猛烈地敲打著，如當頭棒喝般地告訴世人避戰應是任何時代不容迴避的課題，以現今兩岸戰事可能再一次一觸即發的情境下，如何運用真正智慧來化解歧見才是謀人民之福，雖渺小如我者亦有絕對的義務挺身做見證並勇敢大聲地告訴世人！
至今夢裡還是頻繁出現的大金門上后垵；小金門南塘、大山頂；大、二膽坑道、砲陣地，我早已把金門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而人都說故鄉就是不論你走了多久多遠，都要再回去的地方，在闊別多年後我終於在2009年第一次重返金門，還沒參訪其他景點就不自覺地搭上了往小金門的渡輪，上島後我租了一部單車騎到了熟悉的八達樓子精神堡壘前，記得曾跟一群一起患難的預官排長們在這裡拍過大合照；經過東林村再到南塘村，沿途的反空降碉堡已然拆除，憶起當年遇到清明節時看到的光景，那沿戰備道路旁一直延伸到附近小山丘的地面上，綿延著都用竹籤插滿了小塊小塊的冥紙，插得密密麻麻的幾乎看不到空隙，當時一位南塘村的阿伯告訴我，823砲戰時軍人及老百姓皆傷亡慘重，整個大小金門遍地皆是亡魂；騎車從南塘村一路騎上坡道，經過民眾公墓終於來到我魂牽夢縈的大山頂，地貌已與記憶中不符，原來的營門位置似乎也變換了方位，門口站崗的士官得知我的來意與身份後，微笑著任我在門口流連徘徊，而我循著記憶中的海岸線試圖尋找L031，但沒找著當時的方向與岩壁，卻發現沙灘上半掩躺著一輛M41戰車的遺骸，我撫摸著它鏽蝕的砲管，一抹英雄淚卻怎也止不住！
2016年春天再度造訪大小金門，第一次住進了在歐厝的古宅民宿裡，宅中有著一片綠草如蔭的庭院，一早主人已經在桌上擺滿了香氣四溢的鮮蚵廣東粥及小籠包，晨曦中微風輕拂，在角落裡那只泛黃的骨董Grundig收音機裡竟在此刻以其低沉沙啞的底氣吟唱著那首絕世名曲：
The old home town looks the same as I step down from the train/
And there to meet me is my ma-ma and pa-pa/
And down the road I look and there runs Mary hair of gold and lips like cherries/
It's good to touch the 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
此情此景，那位從台北退休後移居到歐厝成了民宿的老闆突然告訴我，曾在古寧頭服役的他，最大的心願就是金門能成為永久的和平中立區，致永無戰禍永享安康，為此我願舉千手萬足贊成。而事實上金門地區已是兩岸小三通、和平交流最重要的轉運站，不再是兩岸相互征戰奪取的島嶼，它已經走上了和平、繁榮的道路，成為了兩岸交流的重要橋樑，也因為自由、和平是人類無可抗拒的普世價值與嚮往，猶如每一個人心田裡的那片如蔭綠地；金門已走出半世紀的晦澀陰霾迎向璀璨，而那隱沒不為人知的殘痕也要重見光明，讓那些英靈不再永世被掩沒在荒山殘壁上，就讓明光引領他們回家！（稿費贈大同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