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跛跤鱸鰻
明福家世代務農,靠先人遺留下來的幾畝旱田耕種維生,也是所謂的「作穡人」,所以家庭並不富裕。可是在農耕之餘,他總是背著老婆,偷偷地跟一些同好躲進防空洞賭兩把,而且用的幾乎都是隨身好攜帶、又有多種玩法的撲克牌。
起初大家只是基於好玩,有時打打百分,有時釣釣紅點,有時推推三公,有時則來10點半,但幾乎都是打「大頭」較多。最後由輸家出錢到小舖買一瓶廉價的五加皮酒,再加上一包花生米,大夥就在防空洞邊喝、邊吃、邊吹牛,以紓緩一下農耕過後的疲憊身心。
可是過後則不再打大頭,改賭一塊兩塊的小錢,但後來竟賭起十塊百塊的大錢;而且愈賭愈大,輸贏幾乎都是好幾百塊以上。莊家也是俗稱的「筊東家」,全由綽號叫鱸鰻的天狗擔任。而大凡賭徒的心理都一樣,人人都想贏錢,沒人願意輸,除非是「大箍呆」,才會任人宰割,把花綠綠的鈔票放進別人的口袋裡。
但靠賭博贏錢起家者似乎也不多,較佔便宜的或許是「整筊間」抽頭的筊東家。不管輸贏都是按局抽頭,所以筊東家是穩贏不輸,除非自己也參一腳,那就另當別論。甚至有些「筊跤」在心浮氣躁下,愈輸愈想扳回,可是往往天不從人願,愈想扳回則愈輸愈多。當口袋裡的錢輸光光,若還不死心想再一搏,只好四處向人借錢,最後則是「輸甲脫褲」。這無非就是那些沉迷賭博的「跋筊鬼」或「跋筊仙」的宿命。
鱸鰻之於敢做筊東家,乃至後來整筊間,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他賤價賣掉幾塊祖先遺留下來的田地,所以不愁沒有賭本。故而不管約定的賭資是大是小、是多是少,他悉聽尊便,甚至二話不說奉陪到底。還有一點是他的「拳頭母大粒」又「鴨霸」,以致沒人敢跟他「假肖」。除了本村的「筊伴」,竟然還有鄰近村落的一些「筊鬼」,也聞訊前來加入賭局。
而鱸鰻除了拳頭母大粒又鴨霸外,還有一個要不得的壞毛病,那便是一開口就是先「幹」再說話。即使是俗稱的口頭禪,但在民風淳樸的鄉下,多數人還是不能接受,可說是「粗喙野斗」,又「毋捌字兼無衛生」。所以村中長輩或婦女,不僅暗中罵他畜生,平常也懶得跟他說話。
甚至熱衷於鄉里事務、備受村人尊敬的村長和長老,也可憐他父母早逝,撫養他長大的祖母又與世長辭,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以致乏人管教,所以對他諸多不當的言行,往往也都加以包容,鮮少去管他或糾正他。可是卻也因此而養成他目中無人、蠻橫不講理的強悍個性。平日我行我素,賤賣祖產,賭博抽頭,糾眾滋事,不把村中鄉紳長老放在眼裡。
儘管他有錢又鴨霸,佔盡所有的優勢,但卻也用小人的步驟,在賭具上做暗號,也就是所謂的「偷作牌」。倘若賭金壓小一點的,他就故意放水裝輸,讓賭客嚐嚐贏錢的滋味,如此不僅可掩人耳目,亦可讓現場的賭客知道,他也曾輸過,並非莊家穩贏。然後再放長線釣大魚,專贏那些下注較大的莊腳。這種舉動,不也形同是用「臭潲步」詐賭麼?
可是眾人不疑有他,更沒人會注意到他在賭具上動手腳,甚至也懼怕他的鴨霸。明明知道事有蹊蹺,卻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敢怒不敢言,因此想贏他的錢並不容易。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也就是輸多贏少,大把大把的鈔票幾乎都進了筊東家的口袋。
但往往,賭徒相信的是運氣,把輸贏歸咎於「筊運」。贏錢歸功於「好筊運」,輸錢則說是「衰潲」,鮮少有人會去注意筊東家是否會偷作牌,除非很明顯,才會引起筊跤的注意。而似乎也沒人敢當面拆穿他,所以「詐賭」兩字對筊東家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使被詐而輸得有些冤枉,卻也只好認命,誰也不敢當面拆穿鱸鰻偷作牌。因為他蠻橫不講理,一旦讓他發火,絕對以拳頭母相向。
某天,不明就裡的明福,因為所下的賭金較少,鱸鰻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以致讓他贏了好幾十塊。幾天下來蒙受賭神的眷顧,以及莊家故意放水,讓他贏了不少錢。可是當他嚐到贏錢的甜頭時,竟然激起他的「雄心賭志」,眼睛冒出許多得意忘形的火金星,卻也不禁想,原來贏錢那麼容易啊!如果早知道賭運已降臨在他頭上,理應多下一點,如此勢必會贏更多。
可不是,短短幾天所贏的錢,比他一年農耕的收入還多,因此在嚐到贏錢的滋味時,竟不斷地加碼豪賭。心想,說不定鱸鰻賣地的錢,不久就會如數進入他的口袋,果真如此,他不就發財了嗎!於是一絲興奮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他已徹底嚐到贏錢的甜頭。可不是,風水輪流轉啊,沒有一輩子都是窮光蛋的,跋筊既輕鬆,贏錢又快,簡直比種田好太多了。希望有一天他也能跟鱸鰻一樣,當起「一跤贏三跤」的筊東家。
然而鱸鰻並非省油燈,他早已有盤算,而善良的明福正好落入他的圈套,一個晚上下來,口袋裡的錢幾乎輸光光,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收手。在愈輸火氣愈大、愈想把輸掉的錢扳回來的情境下,眼見口袋已空空,不得不向莊家商借,看看是否能起死回生,把輸掉的錢扳回來,再次嚐嚐贏錢的滋味,做做筊東家的美夢。
於是他開口向鱸鰻借了三百五十塊,不一會錢已重回他的口袋,再借五百塊又是一去無回,又借了一千五百塊依然如故,他的雄心賭志已徹底地破滅,原來賭博並沒有穩贏的。最後決定再借兩千塊,而且暗中發誓,只要能把輸掉的錢扳回來,還清欠款,他就決定收手,從此戒賭。如果再賭,他一定要用柴刀砍掉自己的手指頭,戒賭的意志相當強烈。
雖然鱸鰻同意借錢給他,心裡卻也暗笑著,像他這種愈輸火氣愈大、愈想把輸掉的錢扳回來的賭法,絕對是穩輸不贏的啦!搞不好最後會輸到脫褲子,到時就不好收拾了。然而卻也不怕他借錢不還,要是他敢耍賴,絕對初一、十五、或是過年過節,按時上門去索討,到時不搞得他天翻地覆、雞犬不寧才怪。
果真,人算不如天算,愈是想把輸掉的錢扳回來愈不能如願,明福除了輸光所有的錢,還積欠鱸鰻好幾千塊。仔細算算,即使賣掉所有的牲禽和當季的農作物,全家人不吃不喝,也不足以償還積欠他的賭債。因此,讓他陷入痛苦的思維裡而不能自持,可是後悔為時已晚。面對欠債必須還錢的現實問題,卻也不能拖延,必須想盡辦法趕快解決,不然的話,鱸鰻怎會平白放過他。
於是他不斷地想,要用什麼方法才能還清積欠鱸鰻的賭債,除非把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地賤價賣掉,才能還清所有的欠款。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還要養家活口,由不得他打如意算盤。而此時,他除了後悔賭博,也對不起妻子,更愧對祖龕裡的列祖列宗。想不到他們家竟出了一個筊鬼,不僅輸光所有的錢,而且還欠人家一屁股賭債,真是可悲、可憐又可惡啊!他願意接受祖先的懲罰。
尤其債主是魚肉鄉民的鱸鰻,既然敢借錢給他當賭資,就不怕要不回來。甚至也看出他善良好欺,不敢賴帳,才願意借錢給他。更何況他的拳頭比他大,心性也比他兇悍,鱸鰻的綽號並非浪得虛名。憑明福這個田莊阿哥,眼睛可得睜大一點,一旦兩人較量,絕不是他的對手。所謂不打不相識,一旦開打才知道他的厲害,倘若敢耍賴,他的拳頭母是不認人的,或許三兩下就可以把他打趴在地。而一旦爬起來,拍拍屁股後, 欠款還是要照還,沒有不還的道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