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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子折斷」談洛夫

發布日期:
作者: 王學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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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三十多年洛夫的詩之後,我才見上這位大詩人的面,二○一○年暮秋,初識洛夫老師那晚,是一道最深刻的記憶刻痕。
一九六五年《石室之死亡》出版時,洛夫在自序中這麼寫著:「洛夫的詩歌王朝,在我創作這首〈石室之死亡〉完成後,就已經建立起來了。之後的許多作品,都可以視為〈石室之死亡〉的詮釋、辯證、轉化和延伸。」這也表示洛夫對於他自己這一部作品,不只是看重,並且是有十足的自信呢!
筆者年輕時候,初讀洛夫老師代表作《石室之死亡》,其實與觀看華格納最偉大的史詩歌劇《尼貝龍根的指環》,有著相當類似的經驗,一言以蔽之:我是忍耐著欣賞完一部世紀經典大作。
洛夫六百四十行長詩〈石室之死亡〉的濫觴,時間點落在金門八二三砲戰後的第二年(─九五九年八月),這是年輕詩人在太武山武揚坑道裡開筆的歷史時刻。當時,滿目煙硝、砲聲隆隆,面對凶險的環境、死亡的威脅,詩人尋索著戰爭與生命存在意義的對蹠,砲火下沉甸甸的苦悶和傷感尋不著出口。他選擇用「詩」對抗戰爭的殘酷與瘋狂,同時,也深切刻劃人類在戰爭面前的無能為力與悲苦。詩人寫下第一節的十行詩句:
「祇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我從小愛背詩、愛和詩(喜歡與詩人的原詩文作應和),但當我一開始捧讀〈石室之死亡〉,竟然連背一段都背不順溜,更別提甚麼「和一首」了。心想,是因為不理解詩文深義所致。於是,我嘗試各種努力,譬如,請國文老師講解,請教相熟的其他詩人前輩,或者自己到書店翻閱詩評家解讀〈石室之死亡〉……;最後,我沮喪地選擇放棄。一種莫名的恐懼由後腦杓竄起,一顆愛詩的心,竟也承受不住詩人筆下教人幾近窒息的重壓。於是我改弦易轍,轉頭去賞讀他的情詩和短詩。
洛夫的文字多變、不斷創新、懷揣著幽默、含藏時代與命運的辯證性……,魔術般的文字演出,給人無限想像空間與不間斷的驚嘆。馬森最讚譽洛老的是:「洛夫敢於否定自己,敢於從零開始,不斷接受新的挑戰,不斷攀登新的高峯。」這也是筆者最佩服的。洛夫老師真是為我們這些文學後輩,立下了最好的典範。他這一生有六十多年花在寫詩、譯詩、教詩、編詩、評論詩。創作成果豐碩,著作等身,筆者更以為洛夫這是在撰寫自己的詩史,浩浩蕩蕩的詩路長卷在讀者眼前展開來,豈是「壯觀」二字足以形容?談洛夫,寫洛夫,著實不易。
眾所周知,洛夫重量級詩作是對民族集體悲劇意識的體察、挖掘,和他對貫穿歷史與現代整體人文精神的掌握。這類作品相當震撼人心,對臺灣詩壇的整體影響甚巨。然而,我們回頭看看他被稱作是「現代絕句」的小詩,也是廣受讀者喜愛,包括筆者在內。
「小報文學館」出版的《洛夫小詩選》是我特別喜歡的小詩集。這詩集的總顧問和總編輯是兩位舊識--龔鵬程和楊樹清,他們在這本小詩集封面,下了一行小標:「晶瑩剔透的現代絕句、飽含情趣的小宇宙」為洛夫小詩定位;兩句話雖輕、薄、短、小,卻也玲瓏到位。楊樹清引介筆者認識洛夫與瓊芳師母,詩人看起來威嚴,說起話來卻是幽默風趣,加上身邊的師母親切溫暖,我便壯起膽來,老毛病再犯,興起與洛夫「和一首」的妄念來。可當我再次仰望他重量級詩作〈石室之死亡〉,立刻又喪了膽。轉念,心裡盤算著:和不上一首,我可以「和一句」吧?重讀〈石室之死亡〉,竟沒有以前那麼嚴峻逼人的感覺了。一首詩,是否也像一個人的靈魂一樣?歷百千劫,在紅塵俗世中年紀漸長,經漫漫歲月淘洗、煉淨,或也轉化成溫潤內斂的一枚通靈寶玉了?懷揣著這枚寶玉,將且和它一句吧!
最愛〈石室之死亡〉詩中,第四十五節最後一行詩句:「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是某種決絕,同時也是一種逸脫。詩人洛夫果然是以筆當劍,對抗天地不仁,抵擋命運無情的摧殘;用詩句與一顆美善的初心,搗碎在戰火之下,人性轉向殘暴與被扭曲的命定。
第四十五節是這樣寫的:
「而早晨是一翻轉背走路的甲蟲/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猶隱聞星子們在齒縫間哭喊/我把遺言寫在風上,將升的太陽上/在一噴嚏中始憶起吃我的竟是自己
額上撐起黑帷,如淚在頰上棲著/從太陽裡走進,向日葵裡走出/不知穿一襲青衫像不像那雲/如此單薄,雲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
凝視著洛老最後這一行詩句:「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我顫巍巍寫下:「我從碑上挖出死,鋼刀癱成一團泥。」一直不敢讓洛夫老師看我和的這一句,是否,在巨人面前永遠是膽怯的?然而,筆者與洛夫老師談文論詩,也時常有著如沐春風的怡然呢!於是,繼續和了許多句:
洛夫〈初雪〉:「它拒絕了一束玫瑰 / 卻要去了我整座花園。」
筆者:「昨日熱烈歌詠紅顏 / 一夜便看傻了白頭。」
洛夫〈秦俑〉:「其實也沒有甚麼好說的 / 除了塵埃。」
筆者:「在這兒一站就是兩千年 / 明月照溝渠喲!」
想像洛老看著秦俑,心裡頭會有甚麼感想?軍旅出身的洛夫,一生中幾次大漂移與大衝擊,對比秦俑在地下王朝兩千一百多年的立定,是否覺得人間事,有著萬般的不可言喻與弔詭呢?洛夫的詩歌王朝,是否正如他自序,在創作〈石室之死亡〉完成後,就已經建立起來了?之後的許多作品,都可以視為〈石室之死亡〉的詮釋、辯證、轉化和延伸?是否,一九六五年,洛夫在詩世界裡擎起那一把教眾人驚奇的火炬《石室之死亡》(詩集出版),與二○○一年,中國百年長詩經典三千行《漂木》,已然成為洛老「天涯美學」最完美的註解?
顏元叔曾評騭洛夫的詩,稱讚他的詩有才氣、有魄力,語言的運籌顯得大膽,刻意創新;讀洛夫的詩,會覺得咄咄逼人,壓力甚大。筆者則認為顏元叔的評價前半段精到,但所謂洛夫那些咄咄逼人,給人壓力的詩,其所指應屬洛夫經典大作〈石室之死亡〉、〈漂木〉這類作品;事實上,洛夫還有不少如朦朧月暈般,令人情迷目眩的小詩,讀來著實饒富興味、讓人心曠神怡的。例如:
〈髮〉
「捧起你的髮/從指縫間漏下來的/竟是長江的水/我在上游/你在下游/我們相會於一個好深好深的漩渦」
反覆賞讀這首〈髮〉,每一回總有不同的解讀,從未私下問過洛夫老師的弦外音,筆者一會兒假設是這樣,一會兒又猜猜是那樣,點點頭竊笑,又或者咬咬唇心跳,總喜歡讓自己的思緒漂浮在理解與不確定的焦灼狀態裡,迷惘或者某種共鳴,都有不盡的逸趣。
另一首:
〈水墨微笑〉
「不經意的/那麼輕輕一筆/水墨次第滲開/大好河山為之動容/為之顫慄為之/暈眩
所幸世上還留有一大片空白/所幸/左下側還有一方小小的印章/面帶微笑」
詩境帶出畫境,畫境又點回現實境,現實境再溶入詩境。好似拍攝電影時常用的Dissolve手法,唯美抒情,縱情寫意。這樣的洛夫誰說不是浪漫詩人?
詩魔有一顆敏銳超凡的詩心,他時而宏觀,時而微觀,明心識道,在這一首小詩裡,有大悟,在淺白的詩句中見乾坤:
〈灰的重量〉
「一粒灰塵/有多重?/這得看擺在哪裡/擺在屠夫的刀上很重/擺在高僧的蒲團上則輕
至於不經意落在我衣帽上的/撣掉/就好」
洛夫這首詩三言兩語,卻充滿哲思,詩人舉重若輕,不動聲色地演示人生。這不正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談「綺麗」與「自然」:「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紅杏在林。(綺麗)」與「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自然)」兩種修辭格弔詭的含融嗎?
(本文將收錄《金門當代文學大歷史》黃克全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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