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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與哈娜

發布日期:
作者: 曾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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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初到我們家,也是她第一次飄洋過海。那年她已四十歲,由家庭走出,是母親,妻子,也是女兒。
我見到她時,因語言不通,她總是睜大眼睛驚慌地看著我,我們幾句英語,比手畫腳,有時,兩個人都笑了,還是沒有很確定彼此的「意有所指」,但情感上交會是點滴在心頭了。聽媽媽說阿尼每餐只吃一點點飯跟雞蛋,可能是想家。真擔心她營養不良會暈倒。母親身旁多了一個陪她睡覺作息的人,感覺神清氣爽精采多了。
再次見面,我拿了手機讓阿尼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她躲在老房子旁鐵皮廚房裡,不一會,就將電話還我。眉頭舒緩些了,是哭過了的眼睛。我說手機是姊姊空機,買了預付卡,送給你。她黑白分明的眼裡蓄滿淚水,直說謝謝,收進房間後,立刻到廚房去忙著。此後三千多個日子,阿尼跟母親一樣,期待每個星期日上午,見到哥哥姐姐,熱熱鬧鬧與她說說笑笑,帶來雞蛋,麵線,苦茶油,三合一咖啡,素食泡麵,麵包。母親有了一點點西式氛圍的日常~與阿尼共享一杯三合一咖啡。阿尼倒1/3甜甜奶香的咖啡給母親,母親一派閒情的握熱呵氣,國語來去,有說有笑,分享著一起日夜的生活滋味。母親語言能力很強,孩提時代說著的日語不曾遺忘,現在與阿尼相守,總找話題,學幾句印尼話,隨時準備現一下自己。幾個單詞,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最經典的是吃飯叫「蠻幹」。那一陣子,母親天天早起,活潑元氣,那是父親來不及給予的;是我們離家太早;忙碌中年,未能感受父母空巢時那短暫的兩人世界。那幾年,我時常開車到市區海邊咖啡店,避開觀光客,海風涼冷,一杯暖暖大熱拿,三人坐在咖啡廳外,小啜慢慢,波光粼粼,緩緩簇擁,迎岸靜默。季風島嶼黃昏的碼頭,握杯潤懷,母親總說:一天不能攝取超過600cc的水分,大概是小瓶的礦泉水一罐。那背得極熟,成了口訣似的,我聽來總悲傷。失去……,沒了健康。依傍的人也不在了。起風了,吼吼潮聲打在碼頭涵洞,穿流而來,聽著像是產檢時超音波傳出的嘩嘩汩流,胎兒波動的心音……。
內海村庄的潮間帶魚鮮豐沛,母親晚年不能到海裡捕撈螺蚌,特別想念海,想念走在顛簸的礁岩上,挽著沈沈的勾籃,急急趕回村子賣給前來收購的中盤小販。精神好時,她要我帶她坐在海邊,沁海風。我給她一副太陽眼鏡,她戴上後,笑說自己變黑貓,又說像飛兩機士(飛行員)。
一天,我開車回家,在門埕外,看到母親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阿尼,我搖下車窗,覺得很好笑。阿尼也招手微笑。一個星期後,輪椅換成了我拿回娘家,閒置多年的嬰兒車。坐墊上壓著我的大部頭中英文字典,精裝本聖經,再添上一塊田裡搬來的石頭壓鎮住。兩人推著嬰兒亦步亦趨,這是母親晚年唯一的運動,大約二十分鐘,沒能太久,因為腰骨椎間都因長年過度農務海事而疼痛不堪久站。鄉間蜿蜒小路,門埕前,多了兩對細碎的步伐。兩個不同國度世代的女人,奮力拼湊著張滿情感的國台印多重語言,動腦動口,歡笑聲不斷。母親終於又常說起:ㄨㄛˊ老公啊……,說著年輕時她與父親的點點滴滴。
阿尼來了三年後,第一次回家探親。我們問她喜愛什麼,讓她先寄大部分的行李回去。阿尼說她家離雅加達機場,還要再坐上一天一夜的車。是一個小山區。母親將父親許多冬天開襟毛衣外套,都拿出來曬太陽數日,因為阿尼說她們山上很冷,家裡牆壁不是水泥建材,是茅草。夜裡需要衣服保暖。我們集合了羽絨衣,運動長褲,浩浩蕩蕩地裝了幾大箱,弟媳分批載到市區商家準備郵寄,共是四十公斤。阿尼回家的那日,我們目送著仲介載阿尼去機場,除了給她紅包祝順風,也千叮萬囑,一定要回來,阿嬤,姐姐哥哥都盼望著她。母親站在客廳門口,扶著椅子,拉開一扇紗門,輕輕揮手道別,印象中,那是二姐三姐回台北時,母親才會有的模樣。阿尼紅著眼眶。我們有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與擔憂。因為阿尼唯一的女兒,莉莉,護校畢業了,開始在賺錢了。我想,自己真正擔憂的是怕那日常既定的生活步調被打亂。阿尼不在的那個夏天,我們接力,大哥由高雄回,是主力,負責陪母親上下車,去醫院。弟媳幫母親洗澡,煮食。其餘的人做一些瑣碎簡單的事。望穿秋水,母親數算手指,四十天的牽掛:萬一阿尼無情,來變心,怎麼辦?母親讀書不多,嚴肅說著這句話時,是早年家中黑膠唱片《青春悲喜曲》的台詞,那是父親買來的第一張曲盤。終於,阿尼依約回來了,還帶了特產,哥姊一人一份,很有心很像家人。媽媽穿著阿尼買給她的印尼傳統圖騰花衣裳,面子十足的坐鎮客廳,提點分配著阿尼帶回的禮物。我們讚美母親好人緣。阿尼人真好。我們家好福氣。那日的廳堂暖烘烘,熱鬧勝過喜慶年節,是父親不在後,重新再有的風采光景。
姐姐們來電閒聊,我在一旁,聽母親說阿尼回印尼老家,可能一時難適應,好像中暑了,頭痛幾乎無法下床,還去看了醫生。更傷心的是,我們給的衣服都被偷了。因為,阿尼偷塞了幾個皮蛋在大箱內,想分享給不曾品嘗過的家人。沒想到皮蛋爆開,悶著,氣味汙染了所有衣物禮品。她到家後,家人才打開包裹,立刻浸泡所有的衣物,數次沖刷,仍有異味。徹夜晾掛門埕,籬笆,牆裡牆外,不料,一早醒來,衣服全被村莊的人拿走了。她母親本想挨家挨戶去請求歸還,但家人反覆商量:阿尼是村里山間第一位出國幫傭的人,這次沒帶太多東西給親族故里,又無法猜測是誰拿的,只能這樣作罷了。我聽了,十分驚訝。衣服還有,我再回家整理,讓她再寄。運費也一併處理。母親點頭。她念著:可惜。你阿爸那些出外裳。伊攏不甘穿。我留作紀念,早知道ㄉㄧㄡˋㄇㄞˋㄏㄡˇ伊。父親走得忽然,新衣服都沒能穿到,吊牌幾乎沒剪。我提醒母親,再說下去,阿尼會更難過。難得,母親真的默默了。阿尼陪伴母親近十年,那是她人生的四十、五十時。她回去後,曾經打來一通電話與母親聊了幾句。後來就斷了音訊,疫情疫苗,也讓我們萬分緊張。
接續來家裏的是年輕力壯的哈娜。哈娜28歲,未婚,曾在馬來西亞幫傭過。在印尼有論及婚嫁的男友。她時常郵購買衣服飾品皮包,偶爾也由馬公叫外賣,雞肉麵各種家鄉美食紛紛出現在家裡。母親說:這女人很敢吃,兩碗雞肉麵500元,她也吃得下。我告訴母親,她的年紀可以當我女兒,你孫女。雞肉麵沒有兩碗不送庄腳啦。母親還是不以為然。哈娜的母親,在她到我們家幫傭一個多月後,生病過世了。不知是否染疫,她說不清。父親也沒了主張。她排行老大,弟妹都才國中。我不忍再問。她沒回去奔喪,因疫情嚴峻,時空都不允許。母親告訴我後,我給了她一個紅包,抱抱她。她淚流滿面,我也傷懷著。夾雜著英文,我邀請她坐母親身邊,來參加女兒婚禮。還記得,她粉紅長紗裙,濃密捲髮綴著一朵花飾,陽光般的臉龐如秋陽醇紅,蕾絲紗質兩件式上衣,青春婀娜。
母親住院後,經歷小中風,有時顛倒著許多的前塵往事,頻頻詢問她娘家已逝的兄姊,也喊著爸爸的名字,又要我去收廟裡初一、十五的菜飯祭品,還叮嚀我,該我們做頭家,要記得在那盯緊分完牲禮再回來。海裡好幾條石斑魚都讓它溜走,是太霜冷,手都凍僵了。彷彿說盡了為人母七十年的磨難與勞務。句句山海經,是朝暮已微縮成意識;是溫飽已濃烈成心事。
海的對岸,高架道路旁大公園內,有長輩們坐輪椅上靜靜的曬著太陽,一旁外傭熱絡聊天。我繞著,一圈又一圈,時而低頭看花瓣落果,時而仰望樹葉間隙篩出的天光與陰影,天地,已星移物換,這綠遍天涯樹,這片風,雖是陌生,卻柔柔款款的撫慰著我。
思念捱得緊時,日子也拖長了。
我依然努力認真的長,長成我比較喜愛的樣子。牽記,靜止又似流動。我站立的板塊,有分山線海線,我不是很懂,島嶼來的人只知這一年如此分明清晰。
我與離鄉的阿尼哈娜一樣,凝望南方的海,一條虛線。實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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