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
砲火燃燒過,暴風襲擊過,旅人曾經驚呼的島嶼,遠離塵囂而繼續屹立於台灣海峽浪濤中,當鹹澀海風拂過村落外似獅似虎又似人型、或站立或蜷伏或蹲坐或仆臥的石雕,因受風沙襲擊而略顯倦怠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
漫步島嶼,眼尖的旅人會發現,漫長東北季風,讓許村民臉上的皺紋或多或少囤積了些許塵沙。為了生存,面對惡劣環境折磨,也只能轉向神明保佑;也因早期醫學不發達,生活在島嶼的人,對難以掌控的疾病與瘴癘之畏懼,或懾於天災人禍與不可預知的惶恐,於是,披上了神秘色彩的風獅爺,以各種面貌緩步走進了島嶼,走入了村民的悲歡生活。
風獅爺是浯島的人文景觀。導覽員說,立姿、闊嘴是風獅爺的特徵,因為當地人深信大嘴巴能「吃風」,農作物能減緩強風襲擊之苦;而一雙銅鈴般的眼珠,可以監控島嶼上轉折的生活悲歡!
午后,有點累了,在村落歇息。
臉上皺紋密布的老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菸,煙霧於風中飛舞,他吸了幾口菸,笑了笑說──太多人問我風獅爺的問題了,你們找導覽員問清楚吧,他內行,會告訴你答案。
我笑了笑,向他道別。每天有不同旅人路過,每天說上一回,一年要說上三百多回,何況一天又不只遇上一位旅人。我低頭快速離開時,風沙襲來,初次感覺鹹澀海風撲面的刺痛,有點心慌!
在當地人的信仰中,風獅爺又被稱為風獅、石獅爺、石獅公、石獅將軍,而島嶼上的風獅爺的材質、丰采各異,是隨著雕刻者意念創造出來的作品,每座風獅爺沒有一定模式,呈現多元的藝術之美。為捕捉質感,曾有人用釀完酒後的高粱桿燒成灰,加些許氧化鐵和氧化錳做為釉灰擦拭後進窯燒製,釉灰隨高溫飛揚而附著,燒完後如覆上一層泥巴,盡然呈現出另一份驚喜的藝術之美。
導覽員說,風獅爺能鎮風,反映出浯島曾缺乏林木而飽受風沙之苦外,也逐漸演化為趨吉避凶的聚落守護神,讓與風獅爺邂逅的旅人,近距離感受到島嶼的精采故事。
年輕的導覽員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擦拭汗水,指著坐落路旁的風獅爺說──根據造型推測,這玩意應該是由鎮守廟宇門口的石獅演變而來,保守估算,數量已超過一百座了,只要走過大、小金門,無論是左拐或右彎,都會與風獅爺相遇。
沉默已久的旅人終於發現了。風獅爺雕刻精華匯聚於臉部──圓眼凸出,鼻頭寬闊,張嘴,露出尖銳牙齒……表情豐富的風獅爺,遠望或近觀都能傳達不同的感受,而當你走了一趟浯島的村落,你甚至很難給風獅爺一個標準的外觀素描,因為一路走來,我們看到兇悍無比,虎視耽耽的風獅爺,也看到露齒含笑,露出圓圓酒窩,逗趣可愛的風獅爺……造型不一,卻值得我們彎下身子,花點時間瞧瞧。
繼續騎著單車在村落兜著圈子,如導覽員所說的,我們遇見許多被安置於寺廟邊或離廟很近的風獅爺。導覽員笑了笑說──沒騙你吧,因為廟宇是信仰中心,也是村落認同的象徵,需要守護辟邪,以防止惡煞的入侵,於是,讓風獅爺擔負起這份有點沉重的任務,村民對風獅爺也相當禮遇,常備牲禮、金帛祭拜。在歲月轉折中,虔誠的敬意不會因鹹澀海風摧殘或驟雨而磨滅了對風獅爺的尊重,因為所有傳說都躺成暖暖記憶!
烽火四起的歲月,軍爺可能一開始就註定要成為悲劇的英雄?
導覽員指著建功島上的鄭成功石像,娓娓道出了那些年兇猛砲火追擊鄭成功部隊時,明末戰將內心的挫折。當他帶領部隊與官宦越過浪濤襲擊,踏上浯島時,砲火追擊的凶險,他一刻也不敢歇息,抓緊時間進行必要部署與兵力調整。
雖然頂著「延平郡王」頭銜,似乎無法匯聚更豐厚的人員與財源,在關鍵戰役中節節敗退下來,退守與清王朝有一海之隔的浯島,一待就是十五年。盤踞島嶼的那些歲月,可以強烈感受到對岸砲火的猛烈。
浯島距離內陸太近,隨時被攻取的噩夢,夜夜糾纏著這位軍爺,佇立於島嶼的海岸線上,他似乎看到了離此不遠的澎湖與臺灣,在取得荷蘭據守臺南軍事要塞圖後,督軍建造戰船,準備找個吉日登陸!
年輕導覽員說,金門曾是林木蓊鬱、水源豐沛的地方,唐朝時是官方的牧場。隨著社會結構變異與生活演繹,如此輝煌的紀錄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昔日牛馬成群奔騰於浯島的景象,逐漸在風中臥成一枚久遠卻僅有微弱光點的記憶。因為這片蓊鬱的林木,歷經了人類的摧殘與蹂躪,逐漸退出茂密森林的原貌!
歷史往前推了幾步,穿越時空回到了元朝。為方便在環海的金門煮鹽,曾砍伐樹林當柴火,浯島的林木逐漸稀疏了;明朝時,為驅逐伺機搶奪船隻的倭寇,朝廷下令放火焚燒部分靠海的林木,逼迫倭寇無法藏身再派兵圍剿。嘉靖年間,移民人潮不斷登上浯島,迫於生活需要,砍除林木挪為可以生產糧食的耕地……於是,島嶼的林木一棵棵倒下,凋零的林象一天天稀疏。清初,朝廷為防止浯島淪為反清的根據地,遷移沿海居民,大量砍伐林木,在不留一磚一瓦禁令中,讓戍守浯島的鄭成功多次登陸沿海卻空手而歸;如今,為了渡台而必須砍伐林木建造軍艦……經過幾次浩劫,浯島逐漸從蓊茂森林,退化為遍地黃沙的風貌。
忙著砍樹建造戰艦的軍爺,留下了許多遺跡與傳說。導覽員指著烈嶼田下村「國姓井」說──相傳這是他登陸時,四處鑿井也沒有找到水源,無奈之餘揮劍一指,在劍尖處開始鑿挖,竟然挖到了泉水。
緩步登上太武山,來到了軍爺官兵奕棋處。傳說中,此地為鄭成功與部屬泡茶、奕棋的地點,卻未曾留下線索。佇立於奕棋處,環視四周時,發現這是一處天然的岩洞,洞內有石桌、石椅,而洞外的平台,在許多導覽資訊裡也被喧染為軍爺俯瞰官兵操練的地方?隙緊了鞋帶,迎著海風,緩步跨了過去,平台仍在,已長了青草,默默佇立於石欄杆前,俯視亮麗的后江灣、洋江灣、金廈水道,甚至眺望大嶝、小嶝、泉州、廈門……當年,鄭成功路過此處時,是否也曾站在這裡引頸眺望離他越來越遠的江山,而遠方竟是他這輩子再也回不去的場域!
浪花繼續拍打島嶼的海岸,佇立於浯島海岸線的書生憔悴了。被喻為「開台文化祖師」的書生沈光文,在明朝末年的動盪山河中漂泊,隨風浪漂到了浯島時,臉上的倦怠始終無法抹去。書生無語望著遠方,心情有著難掩的傷痛,而遠方烽火赤地,是暫時回
不去的場域。久遠的歷史隨冷冽風掠過,令人必須以清醒思維,回溯至明末的浙江寧波,聆聽出生時的嘆息,與他來到浯島後鬱悶的痛。
李自成稱帝,北京城被攻破了。紛亂世局讓忍受飢寒且適應流浪生活的人越來越多了。東奔西濤的漢人悲悽歲月還沒有盡頭,在塵土飛揚的邊疆,山海關厚重的門被推開了,明朝的微弱命脈,在馬蹄追逐下,一路南竄,離北京越來越遠。之後,在清軍追擊下,心情落寞的桂王,帶領殘餘部隊與官宦繼續往西南的山林奔竄,途中,遭受砲火襲擊,書生與桂王的隊伍分散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