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
黃橙橙的麥浪一波波地在他的夢裡翻騰,夜夜他夢見自己拿著鐮刀汗流夾背地在麥田裡刈割、堆疊。一束束的麥稈,一件件雲湧浮現的往事隨著日子堆高而思念益深。
滿載麥子的牛車,車車往黃土坡地上走去,他的童年幕幕在濡濕的眼眸中模糊而漸次流逝。沉埋四十多年的記憶,總在清明時節河汛般地洶湧氾濫。
他看著田埂旁新綠抽長的相思樹林,看著引頸北望的纍纍碑碣,看著思鄉而長埋地底無法宣洩的寂寞,他不禁悽然地思念起千里外的耄耋雙親不知是否安然無恙?
拉伕的惡魘瘟疫般地襲捲每個顫慄的村落,家家杯弓蛇影,戶戶風聲鶴唳。那暗夜急促的敲門聲,那跋扈囂張由遠而近的步履聲,日夜令他的心似一根緊繃的琴弦,僵硬冷澀而無法顫鳴,他的意念似一隻滿漲的弓箭,亟欲離弦逃避瀰天的煙硝和烽火。
那年十五歲的他,懵懂輕言別離的他,就這樣地一去而不復返。故鄉的麥浪,故鄉的浣衣河岸,淚流滿面依依不捨的母親,臉色黯黃沉默倚牆的父親,還有那滿園追逐飛掠的黃狗和蝴蝶,都在上坡時回首的一片瀰天黃沙中迷濛而散逝無蹤。
惶亂的時局,人潮似灶中熾燃枯枝上的蟻群般,四處盲目逃竄。在機場在碼頭在車站,蜂擁若潮水般席捲了一切可搭可乘的火車、船隻和飛機,他在洶湧簇擁不由自主往前的推移中,搭乘一艘滿載流亡學生的船艦,浩浩蕩蕩,近千位飽嘗燹火肆虐的震悸心靈,遠離熟稔的家園,遠離父母的懷抱,悽悽惶惶地面對日復一日茫漠浩渺的海面,在海鳥失怙的聲聲哀鳴中,在仰望穹蒼滿目瑩亮的星斗下,在七級風一路吹送的夏日季節裡,在一場倏落的冷冷晨雨中航抵臺灣。
炎熱的島國氣候下,白天他宛似蟄伏在陰涼洞壁內的蝙蝠般酣睡在一間賃居的地下倉庫裡,夜晚華燈初上時,外出納涼閒逛的人群漸次聚集,他和手推車和擺放一地的五金什貨總會準時地出現在夜市喧嚷的一隅。他看著光影搖曳下的浮動人群,看著這從塞外嶺南,黑山白水間流徙而來的饑民和黔首,看著刻鏤在手臂上青黑觸目的國仇和家恨,他久已平息的思鄉心緒,又再次地在晦暗的心底湧動不已。
春花秋月,夏蟬冬雨,他看盡一波波佇足徘徊探問的人潮,也看盡一艘艘如候鳥般準時來歸的豪奢郵輪。車站由灰黑木屋轉成宏偉大樓,沙岸由寂寥的泊舟淺渚變為繁碌起降的卸貨碼頭,山麓上堆疊起無數櫛比鱗次的窄隘小屋。無數個浮游新生的容顏在列車上,在碼頭邊,在煙火氤氳的暖煦窗帷後燦笑、喁喁和噥噥。他雙鬢飛霜、腰腹微突,在齒危髮落的攬鏡傷逝中,他驚覺江邊白了一季又一季的飄搖芒草,竟成夢裡雁陣北歸時一聲聲的失侶哀啼。他孑然一身地踽踽而來,緣於拘泥地固守?緣於輕忽的承諾?還是緣於跌落在時代巨輪下不停的轉進中?他鬱結久蘊的情慾,祇能在三五明月寂寞難耐之際,惶急地淹沒在窄陋巷弄,昏燈孤懸的朦朧帳帷下,恣意地吞噬、交纏、擁摟以傾灑那滿腔難以彌平的悵惘和憤懣。
他看著窗外零落冬雨下的顫危杜鵑,那蟄伏一季又一季的望鄉歸心,始終未能與春花爭喧燦放,那蜷伏瑟縮的可憐枝椏,多似他枯寂寡歡的一生,竟然能於綿綿冬雨下拖捱而過一個個晦暗無明的星空。滴滴答答的雨聲迴響在雨棚上,在凋零一地的落葉中,在虛空恍惚難以訴說的心田上。落葉歸根似一道閃逝在夜空上的灼亮雷電,他霎時頓悟明晰的心頭浮現陣陣翻搖的麥浪,他微啟的唇角流曳著絲絲罕見的喜悅。日思夜縈的年邁雙親,阡陌隴畝,碧綠松林即將一一呈現眼前,他晶亮的眸光愉悅地梭巡著黝暗室內的每一個角落,他亟欲驅離心中、房內滿室的潮霉,他急疾地收拾著衣物和細軟,他噘嘴輕吟著一首首思鄉的心曲:海風掀起了浪花,浪花沾濕了衣裳,寂寞的沙灘,祇有我在凝望。隱隱青山外,層層白雲後,便是我的故鄉……。
窗外朵朵白雲飄浮而過,他的心遨遊在千里外的山巒後。想著那小橋流水,那金黃麥田,那漠漠的嶺上黃塵,他在一場長達四十載的迷離夢境中乍醒過來。多少次的兵荒馬亂,多少次的萬里流徙,多少次中宵明月下的長吁和短嘆,於今盡皆成為眼底訴不盡說不完的重重愁悒。故鄉,朝思夜縈的故鄉,白雲蒼狗般的人事迭變後,是否還依然如昔?那古樸庭院,那肅穆宗祠,以及那雨季來時泥濘一地的村野小徑,是否依然在那年窗帷下童稚窺探的眼眸中迷濛?他在幾度轉機後,換乘客運,在顛簸的山路上迴繞,七彎八繞,繚繞山腹的小徑似他延宕多年的歸鄉路途,曲折而又遙迢。終於他又回到那年驟離回首的黃土坡地上,莊園依舊,圍砌的牆垣依舊,古井旁破布子黃橙橙的花朵依舊燦放,祇是他悸動不已的心情,隨著圍繞著他瞿然注視的親朋好友而侷促蹩扭。滿臉狐疑忐忑不安地走向廳堂,父母熟稔慈藹的容顏不在,窗牖旁雕鏤花鳥圖案的紅檜眠床不在,雞舍豬寮早已移位他遷,神案上赭紅的祖先祠牌上又增添了父母黝暗的名諱,寂寞地在裊裊上昇的檀煙裡低吟淺嘆。
他濕潤的眼眸望著滿天飛掠,追逐在堂外松林上的聒噪麻雀,他死寂的心上一片空白,驟然割離的他鄉歲月再也銜接不上那年清晰如昨的歡樂童年。喔喔雞啼聲聲嘹亮,驅散了瀰漫眼際的層層水霧,他在生疏的摟抱中,辨認著曾經情同手足的陌生親朋,他看著周遭迥然不同的兒時環境,看著那熱絡中覬覦難測的眼眸,看著虛假諂笑下的錢財需索,看著不同時空下成長殊異無法溝通契合的心靈,看著烏壓壓聚攏前來祝賀的鄉閭和村民,他慣於孤寂怯畏的目光不禁在眾目睽睽的逼視下逃竄低垂。
灰濛冬雨淅淅瀝瀝似一夜也訴不完的惆悵和迷惘,他透過薄霧繚繞濕冷的窗玻璃,看著孤伶在冷雨裡的枯寂杜鵑,回想著他匆匆來去的歸鄉旅程,他的心情由仲夏的熾熱烈焰中跌入淒冷不已的迷濛冬雨裡。故鄉,父喪母亡變調的故鄉,陌生手足,牆般肅冷的親朋,褪色模糊的濕潤故鄉,一首一唱再唱的故鄉心曲,荒腔走調令他一路咽噎而無法吟唱。他痛心那攢聚半生的積蓄,被填埋在故鄉建廟修祠,築路蓋厝的無窮溝壑裡。他襤褸的衣衫,破敗的陋巷矮房,多似他迭遭風雨一路匍匐而來的悲悒人生,在時代不可抵擋的離散洪流裡,在國共相爭人性醜鄙的貪饜下,他似眾多莫可如何的哀哀蒼生,傾巢翻覆而顛沛流離。那嚎啕在奔逃山路上的棄嬰和遺老,那藩籬在兩岸險峻局勢下的親子和夫妻,那在四十年遙遙沒有歸路的想望裡,多少的孤悒和寂寞,多少個不堪長久等待,早已湮沒在荒煙蔓草間的纍纍望鄉墳塚,全都不斷地在暗夜的角落,在山之巔,在水之湄哭泣和悲吟。他漫長寂寥的一生就如冬雨下即將枯萎的灰瘦杜鵑,永遠無法在期盼的三月明媚陽光下發華而綻放,飄盪孤孑的靈魂是無人疼愛的散落種子籽,任其乾渴,任其枯竭,任其夭亡。陣陣侵窗的冷雨裡,他顫抖的心靈終於憬悟到他悲慘蹉跎的一生,原是戎馬倥傯時局下的悲劇縮影,他觳觫不止的身軀,原是私慾權謀,合縱連橫下可憐的政治祭品,他在陣陣的冷意裡,隱隱地察覺出冷顫正從腳底悄悄盤旋而上,而心內洶湧不已的悲憤思緒正不斷地在緊悶抑鬱不舒的胸臆中,重重地撞擊和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