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當官
他想到光有德行沒有用,想要有所作為,只有登天梯努力從政之一途了。然而兩個弟子冉求與子路,政治嗅覺敏銳,是箇中的佼佼者,而以治事的能力見長,在政治泥塘裡打滾了多年。可是子路因圍事被人一劍刺殺死了,這最傷孔老夫子的心。政治之路爾虞我詐,歹路不可行,何以他自己偏偏卻想走政治這條路呢?看到弟子的慘死,被人剁成了肉醬,讓孔子吃飯倒盡了胃口,一看到肉就反胃嘔吐,整個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孔子歌哭,哭他的道窮,也哭他的路窮。
他想到另外兩位得意門生子游與子夏頗有文才,一向喜歡舞文弄墨,詩文寫得文彩燦爛,斐然可觀。可是子游家累很重,生活過得很是辛苦,光靠搖筆桿寫文章的收入無法療飢,因為出書賣不好,版稅收入也不高,他只能節衣縮食,假充高尚士,平日以文自娛,游揚於士林之間,苦中作樂,度此餘生。
子夏除了會寫文章之外,他比較上進,還進修讀博士到洙泗大學教書。可是最近洙泗大學因少子化影響招不到學生,學校入不敷出要打烊了。他除了會教書之外,其他的都不會,捧了一張博士文憑,到處去求爺爺告奶奶,可是沒有人願意收容他。子夏中年失業,高不成,低不就,為了養家活口,又不屑向宰予求助,憂心如焚,一夜急白了頭。
孔子覺得這些都是門下優秀的人才,是他近幾年來辛苦努力培養出來的學生,可是人才不得盡其才,幾乎變成廢材了。他不僅自傷,也傷弟子,師徒同病相憐,有其師,必有其弟子。孔子怕人家訕笑,說他有教無類,教了一大堆學生都不能為世所用,怎麼可以稱聖之時者,怎麼可以稱為明師呢?
他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覺得他的儒門痞塞,弟子三千,雖說有成就者七十二人,其實並沒有培養出一個經時濟世、開務成物的大人物來,讓他幾十年的辛苦都白費了,不禁怏怏不樂。孔子傷麟怨道窮,忽然抬頭一看,發現那個被他鄙夷的學生宰予活躍在社會之中,鼓起如簧之舌,周旋於群公之間,洋洋自得,發出咯咯的笑聲。
宰予自從經商之後,因為經營有方,已經變成富甲一方的大賈。他腰纏萬貫,高車駟馬,衣履鮮潔,出手闊綽,所到之處都受到人家的歡迎。他想到當初被夫子斥罵,不免耿耿於懷,午夜夢迴,心中隱隱作痛。他覺得必須洗刷恥辱,為宰家揚眉吐氣,因此進了黌宮繼續深造進修。
宰予是商人性格,對於人性了若指掌。他覺得夫子只是空談理想,曲高和寡,不接地氣,太理想化了,只能被人家供奉在廟堂之上膜拜,當不得真的。那些明知當不得真的人,卻教人要把他當成真。
宰予覺得自己是通達時務的俊傑,和光同塵。他所接觸的人,都有成功的特質,大抵是表面說一套,背地裡又是一套,不像夫子一條腸通到底。這些他都世事洞明、了然於心。因此,他只要略施小技,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博士學位,他頂著博士的光環,所到之處大家都把他奉為上賓,對他另眼相看。
他有了錢有了學位,他需要聲望,有了聲望,才能徵逐權力。他本來口才就很好,能言善道,滔滔不絕,如今有錢又有文憑,長袖善舞,更有如虎添翼了。他覺得夫子做不到的,他可以做得到。他認為政治無他,只要掌握人心之所向,眾人之所好好之,眾人之所惡惡之。因為理未易明,事未易察,假假真真,真真假假,一智難以破千愚。這些肯綮是夫子不通之處,他要做給夫子看。
宰予打著天下為公的名號參加選舉,認為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也,他要作為人民的公僕,為人民服務。宰予有錢,有口才,學歷好,又很會作宣傳,子游、子夏都主動跑來幫忙作文宣,說宰予勤奮好學,名列孔門十賢之首,解仁第一,深得夫子的器重,聲勢扶搖直上。
選戰競爭激烈進入白熱化,大家無所不用其極,有人開始扒糞、抹黑揭他的老底,不斷攻訐他、質疑他,說他上課睡大覺,不學無術;說他找人代筆,論文抄襲,要求召開「學倫會」;更有的說,他欺世盜名,窺竊神器,根本沒有畢業,學位也有問題,要求他公開博士論文。但是他掌握權力,八風吹不動,封存。藏諸名山。
孔子看到他的政治理想,不是靠他優秀的學生顏回、子路、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曾參、子貢、冉有、子游與子夏實踐,居然要靠宰予來幫他發揚光大。他覺得是不是錯怪了他,當初把他罵得一文不值,看是傷人,其實反作用力是傷己。如今宰予駸駸然在七十二子之中最有成就,是最傑出的學生。孔子感到有一點赧顏。
孔子看到宰予當家作宰,打著他的旗號,把大道之行也講得天花亂墜,煞有介事,好像禮運大同、天下為公的理想要靠他來實踐,儼然是孔子的繼承人。
孔子思忖,後世會不會有人跟宰予一樣,以他的名號來招搖行騙呢?他當世不能實踐的理想,後世的人會有胸襟與器識接納與實踐它嗎?會不會有人像宰予一樣,靠著一個一輩子被社會摒棄不得其志、窮愁潦倒的人的招牌來討口飯吃呢?
孔子心中鬱結,認為人世倥傯,世亂滔滔,人情渺如風馬,不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想呼天而不能。因此生病了,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一生倒帶,往事如電光石火一般,影像似跑馬燈一幕幕迴旋在腦海中,歷歷在目,覺得自己一輩子空懷理想,不知人也不知世,怪不得謀事不順遂,找不到人生的舞台,因而一生困頓。若不是想到開補習班收束脩聊以餬口,差一點餓死在人生道上,真箇枉為人師;想到平生除了保釋公冶長,把女兒嫁給他算是最為明智,最愜於心之外,其他的真是乏善可陳不說也罷。
宰予當官。孔子嚥下最後一口氣,溘然長逝。行年七十三。(八之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