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日報60週年】長河落日圓
1953年7月,國軍突擊東山島,父親以記者的身分隨軍採訪。他背著一支卡賓槍、一架照相機,隨著指揮官登船。父親在激烈的戰火中,一面採訪部隊英勇奮戰事蹟,一面用相機獵取當時發生的珍貴鏡頭。
南方中的北方
當從歷史的長河邊緣走過,我已經鮮明地感受到了,遙遠年代流傳開來的憂傷和感動。
父親孫煒生長在大陸的北方,因為國共內戰加入國軍,並隨著部隊來到台灣,當時才二十出頭的年紀。1949年秋,震驚中外的古寧頭戰役之後,他的部隊奉令由台灣開抵金門駐防。到達金門的第二天,就被調到陣地,轉為直接負責戰鬥任務的連長。
「金門是南方中的北方,是海島中的原野。」這是父親初到金門的印象。一踏上金門島,他就有一種鄉土味的親切感,有著特別的偏愛。那風沙下的田野,田野上所種的小麥與高粱;奔跑喊叫的黃牛和羊群,還有那頸上繫著銅鈴的驢子,黃泥土的道路,老百姓鍋裡煮的熱騰騰的紅薯稀飯,這一切太像他故鄉北方的農村了。
金門是個多風的海島,它刮起來並不是一陣陣的,而是連續不斷的狂風,好像萬馬奔騰,聲勢非常驚人。當時戍守金門前線的戰士,在這低緩丘陵多風的海島上,凡是能種樹的地方,都種上了可以抗風的樹,同時兼具了美化的效果。
而父親栽下了一棵相思樹,根植了他深切的思鄉之情。
父親駐守在官澳海邊,碉堡像一輛輛的坦克車,雄峙在潮來潮去的岸上,構成嚴密的火網。有一部份碉堡,當潮水來時會被浸在水中,戰士們稱做「水堡」,由各排輪流防守。
正氣中華通訊員
那時島上對外交通不便,軍民三、五天才能看到由台灣船運過來的中央日報,極度感覺缺乏精神食糧。因此金門防衛司令部辦了正氣中華報(現金門日報),報社員工全屬軍職身分。報紙每天一個連可以分到四份;當報來時弟兄們都搶著看,把一張報紙撕開,互相傳遞交換著閱讀。
起初父親會在軍務空檔時,寫點通訊稿寄給正氣中華報,報導幼年兵隊訓練的情形。如再有多餘的時間,也會寫些散文小品給報紙副刊。由於刊登率高,看的人多,後來父親被聘為報社的通訊員,每月經常都有稿子寄去。
師部成立幼年兵隊,父親奉命接任教育訓練他們的職務,連上的事由副連長暫代。一百多個幼年兵,他們全是東山島人。兵團部把他們帶了出來,分配給各師訓練。這件工作表面上看起來很輕鬆,實際上卻是困難無比。他們最大的只有16歲,小的則是12歲,高興的時候笑,不痛快的時候大哭,情緒極不穩定,何況大都在戰亂中家破人亡。
父親先擬定好課程進度表。幼年兵的心理和情緒慢慢穩定下來,訓練步入正軌,進步神速,獲得上級的肯定與讚賞。播種和收穫是忙碌的,看著即將成熟的果實,心中充滿興奮。就在幼年兵即將結訓之時,這天參謀長突然打電話來,叫父親到師部去一趟。
原來父親工作的成績和發表的文章,受到了兵團部和正氣中華報的重視,加上報社缺人,所以要調父親到報社去當編輯。不過兵團部尊重父親的意見,要參謀長先徵求父親的同意再做決定。這是父親可以發揮專長和才能的機會,當然很樂意的接受了,不過他希望等幼年兵結訓後再離開。參謀長點頭答應了。
參加完幼年兵的結訓典禮,看著卡車載著他們到各團部去報到,父親開始辦理離職的手續,背著行李離開師部。報社在金門的城裡,離部隊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父親僱了一匹馬來,坐在馬身側兩邊木凳上,這是金門民眾早期特殊的交通工具「鴛鴦馬」,可運貨亦可代步。馬在島中公路上奔馳著,在噠噠馬蹄聲中,父親放聲高歌,準備迎接新的生活與挑戰。
來到金城,父親在報社附近,向三合院古厝的人家租了間小廂房,房東是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待人非常親切和善。房東夫家姓楊,可是很早就不在了。她獨力養育著兩兒三女,在金城莒光路開了一間,賣香火金紙的益茂金香舖,每天忙裡忙外很是辛苦。她的子女都以大哥稱呼父親,父親也如同尊敬母親般尊敬她。
由槍桿到筆桿,從碉堡到辦公室,父親開始在正氣中華報編輯部工作,負責國內和國際新聞兩版並兼任採訪記者。編輯原是他的本行,很快就能得心應手。他剛到報社不久,一九五○年七月大擔島戰役大獲全勝,立刻以頭版頭條發出捷報,不但振奮了全島軍民,也讓大家分享到勝利的喜悅。
報社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忙碌,父親一人得編三個版,還要跑外勤。長官的嘉勉,同事的依重,他雖然忙,工作上卻一點也不敢馬虎。父親除了擔任副刊編輯兼編本島新聞外,並和副總編輯麻德明先生合編《陣中文藝》,每逢星期日增出半張,為前線的戰地文藝貢獻一份力量。
突擊東山島戰地記者
1953年7月,國軍突擊東山島,父親以記者的身分隨軍採訪。他背著一支卡賓槍、一架照相機,隨著指揮官登船。父親在激烈的戰火中,一面採訪部隊英勇奮戰事蹟,一面用相機獵取當時發生的珍貴鏡頭。任務完成後,父親和國軍部隊光榮安全的撤回金門。
那時報社在一棟水泥平頂屋上的小木樓上,父親回到報社,編輯部的同仁郭堯齡等來為他慶功。他們在報社工作的小樓上,臨時買了幾樣小菜,開了幾個牛肉、豬肉罐頭,又開了一瓶金門九龍江酒廠特選的七十五度高粱酒,大夥開懷暢飲,一起為勝利而乾杯!
砲聲像春天的雷
1954年共軍發動九三砲戰,砲聲像春天的雷。九三砲戰的規模和時間,雖不及四年後的八二三砲戰,但依然驚心動魄震撼無比。共軍的砲彈常落在報社樓房的周圍,這小樓已有相當年代的歷史,砲彈一落地,就會不斷的震顫;屋頂上的積灰,像雪花般落在床上和桌上。砲彈的碎片,更是四面八方橫飛。
在有風的日子裡,砲彈劃過天空時,有一種特別尖銳刺耳的音響更增加人們的恐懼感。到了夜晚,可以看見砲彈在天空的弧形火線,造成一種奇幻詭異的視覺感受。
父親和一群生死與共的報社夥伴們,在共軍砲火的嘶嘯下,戴著鋼盔背著槍,點著蠟燭在編輯室裡工作,從黑夜到天明。碰到沒有砲聲的時候,他們在多風的小樓上,一面工作一面喝著冰冷的稀飯,抓一把花生米和豆腐乾,大家直說有火腿風味!苦中作樂,父親和夥伴們在砲聲中安然度過。
父親深夜從報社回來,阿婆會等著開門或為他煮一碗蚵仔麵線;除了又鮮又嫩的蚵仔外,還加上幾片瘦肉一個蛋。她對父親說:「熬夜的人應當注意營養。」阿婆像是一枚樸實無華的海蚵,外殼堅硬,內實柔軟,自有其獨特的風範。
父親在金門報社工作了五年多,之後奉命調回台北。阿婆把房子租給我們,也在心靈深處為我們留下一個空間,父親心中一直把她當成另一個母親。
「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這是父親一生的寫照,父親調回台北仍常常注意金門的有關消息,不時告訴我們姐妹點點滴滴。所以從小到大,我們腦海中都藏著那片戰火中的土地記憶。並對金門日報有著親人般的特殊感情,一種原始難以割捨的感情。猶如金門人遠走他鄉,不論多久多遠總是懷念著家鄉那種感情。
而我知道:自己是在金門生的,是從金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