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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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第五章 一六四九年五月三○日,星期日 天氣晴朗,西南風。遭人密報為國姓爺奸細的萬姓中國男子,經法官會同牧師審訊,因查無實據,已交保候傳。是日,收到太麻里社協助傳道的一位軍人來信,一艘西班牙船在附近擱淺,因當地沒有駐軍,只能任其修復後離去。──《熱蘭遮城日誌》(作者摹擬) 萬大明被關押的第三天(四月十七日,陽曆五月二十七日)午夜,輾轉反側間,聽到窗戶上傳來輕微的聲響,就著星光,只見窗外有位夜行人,正以「倒掛金鉤」的功夫,頭下腳上地掛在窗外。 「是誰?」千百個念頭在心中升起,他不敢出聲,窗戶太高,聲音小了對方聽不清楚,聲音大了會被守衛的荷蘭兵聽到。幸好監牢呈方形,萬大明脫了鞋襪,以免牆上留下鞋印,手腳各撐著一面牆,施展壁虎功,飛快地橫著身子攀上去,靠近窗戶時,夜行人一開口,他就聽出是誰了,來人正是病尉遲周道存。 「大哥,你真的來了!你怎麼知道我被捕了?」聲音壓得很低。 「從船老大那兒知道的。他怕受到連累,一聽說你被捕就離開台灣,隔天到了澎湖。我聽到消息就趕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關在這裡?」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病尉遲不願多說:「窗台上有片鋼鋸。兄弟,我在赤崁的一艘單桅魷魚船上。」說著一個「鷂子翻身」,窗外只剩下點點星辰。 萬大明沒想到病尉遲這麼快就到了台灣,更沒想到他會送來鋼鋸。只要鋸斷窗櫺,以他的功夫,逃脫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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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假日偷得浮生半日閒,喜歡與學校同事,一起騎單車四處遊晃,享受那清風徐來,臨風玉立的感覺,常幻想自己是一隻展翅的大鵬,順著下坡的衝道,凌空翱翔而上。 這次,一向就較活潑開朗的二小姐,在老媽我一再的慫恿之下,終於點頭要跟我遨遊小金。八個人相約在車站會合後,一路馳騁,然後搭船至小金。這是這輩子以來,第一次牽車過小金。回想廿幾年前在小金任教的歲月,船小又班次少,一個禮拜才得以渡船回家一次的日子,跟一整年在臺灣就學,沒有民航飛機的便利,一年才得以搭開口笑返金,真有異曲同工之妙,讓人不由得要感嘆歲月的匆逝,讚嘆交通科技進展的迅速。多次旅遊搭過可以載運遊覽車的客輪,輪艦之大,底艙就如一個停車場,大大小小的車輛,皆可進艙,人與車皆可順其意願,渡過深溝大海,到達想去的地方。不過有那麼先進的客輪,也需有深港大灣配合才行,否則怎能容納那深吃水的大輪?也無怪乎金烈大橋擾擾嚷嚷了幾年,雖然仍是一個「只聞樓梯響」,但每個人望眼欲穿,盼的還是大橋能浮出水面來。 小金的路況未若大金的平坦順遂,戰備道上,看似坡度不陡的雙線道,踩起踏板卻頗為吃力,一向在家中養尊處優,常被我調侃為電視「看守員」的二小姐,這回還真的吃足了苦頭,八個人之中,就屬她的年紀最嫩,但體力卻也最差,速度殿後更不消說了,這個做老媽的只好責無旁貸的尾隨其後,深怕她一個閃失,壞了後面的遊興。 騎車的樂趣,除了享受看不盡的風情景致外,沿途一票人說說笑笑,從學校的聳人聽聞大事,到家中的芝綠豆小事,就像擴音器般的隨耳播送。看到奇異處,一夥人停下來各抒己見,不解其中之秘的,則一旁聆聽高論,頗能發揮增廣見聞之效。除此外,沿途拜訪舊識,喝茶、吃點心,一人訪友,多人受惠,真是一舉數得,比蹲坐家中閉門造車,做一個不出門的秀才來得強多了。當然啦!騎車還能達到運動強身的效果,當晚定是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新新一代,是被鎖在眼皮下成長的一代,除了衣食無虞外,在行的接送上,更是受到無微不至的禮遇。猶記得初任教職,輪到導護時,還得護送排著整齊路隊的小朋友回家,直到村莊入口,才得以迴轉回校。如今離校短短不到兩公里的路程,就有專車接送,孩子上下學不需勞動雙腿,就有公車可搭。缺少磨練的雙腳,日子一久,體力自然就每況愈下,成了被豢養的「肉雞」。社會的福利太好,讓很多孩子生活在優渥的環境中,享受諸多便利,因而也喪失了很多磨練體力的好機會,家長捨不得孩子受苦也是原因之一。記得一次清早,站在校門口導護,但見來來往往的大大小小車子,大多是家長載孩子來上學的,鮮見自己走路上學的,即使是住在臨近的村莊也是如此。看著看著,突然來了一輛車軀龐大的遊覽車,正在納悶:「大清早哪有觀光客出遊?尤其是參觀學校?」那輛遊覽車在校門口費了好大的勁迴好車後,前門竟悠悠的打開,五秒鐘後,一個身背背包,眼戴眼鏡,讀幼稚班的小女孩,從車門緩緩的走下來,我當場杏眼圓睜,說不出半句話來,有道是「殺雞焉用牛刀」?載送一個小孩子上學,竟需如此大費周章,出動如此大車,想來車子用的燃油,定是公家油費,否則豈有如此闊綽的家長?當今孩子受到保護之程度,真是讓人折服得無言以對。 每一提到小時走路上學的苦日子,最後總是語重心長的告誡孩子要惜福,向來不認輸的兒子,回堵我的一千零一句話就是:「誰叫你們那時候那麼遜?」除了讓我搖頭啞口以外,也讓我頗有生不逢時之慨。但感慨歸感慨,半輩子走來,卻也無一點悔意,如今身在秋林之境,反有倒吃甘蔗─漸入佳境之感。過去的苦,都已成為過眼雲煙,迎接未來的,還有比之更艱辛困頓的路途嗎?即使仍是荊棘遍野,手中已練就的這把披荊斬棘利刃,還有斬不除的野草嗎?令人憂心忡忡的是手無寸鐵的新新一代,面對未來的人生旅途,不管是驚濤駭浪,抑是風平浪靜,以他們平日養尊處優,缺乏磨練的體魄,如何走出他們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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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閩浙行
武夷山軟臥之旅 秋高氣爽氣溫不冷不熱,適合旅行的季節,夫妻兩人收拾行囊到對岸去走走。以往旅行都是參加旅行社的團,行程匆促像走馬看花,這次我們決定來個不一樣的隨興悠閒之旅,體驗自助旅行的樂趣! 到廈門先落腳常住的酒店,隨即到火車站買往武夷山的火車票,購妥車票後逛街買些用品,準備搭乘生平首次的火車軟臥之旅。 晚餐在廈門廈禾路一家小吃店吃了很棒的芥菜飯、牛肉湯、炒牛肚,兩人才花費56元人民幣,一斤炒牛肚只吃了一半,另一半打包帶上火車吃。 我們搭乘的是晚間十時14分開往上海的火車,進入車站後軟臥旅客另有專用候車室,候車室內沙發、電視、報章、雜誌、茶水一應俱全,與硬座旅客待遇有別。 所謂的軟臥是一個隔間內有四張床,分為兩邊兩個上下舖,車上一切尚稱整潔,車上餐車廂還賣有餐點。 這次與我們同隔間的是廈門一對中共高幹李先生夫婦,他們到武夷山出差。一路上談談聊聊,睡上一晚也不覺得時間太長,天亮後欣賞沿途的山光水色。十餘個小時後,我們到達福建省的名勝~武夷山,承李先生夫婦的介紹我們以特惠價格入住景區的「山水茶酒店」。 九曲溪漂流 下榻酒店後即找來導遊議價,因未來之前先在網路蒐集了相關資訊,在他報價過程參與討論,因此所報價格尚稱公允,每人兩天450元人民幣(含門票、導遊與交通費)。 武夷山地處中國江西省東部,福建省的西北部,位於江西與福建的交界處。主要景區方圓7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350米,屬典型的丹霞地貌,素有「碧水丹山」、「奇秀甲東南」之美譽,是首批國家級重點風景名勝區之一,于1999年12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榮膺「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重遺產」。成為全人類共同的財富。 武夷山市有豐富的歷史文化遺存。早在4000多年前,就有先民在此勞動生息,逐步形成了國內外絕無僅有的偏居中國一隅的「古閩族」文化和其後的「閩越族」文化,綿延2000多年之久,留下眾多的文化遺存。 武夷山與朱子理學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朱子理學在武夷山孕育、形成、發展。朱熹從14歲到武夷山,直到71歲去世,在武夷山從學、著述、授徒、生活50餘年。 其中,最具誘惑的莫過於九曲溪。九曲溪發源於武夷山自然保護區黃崗山南麓,全長60公里,流經景區9.5公里,山環水轉,水繞山行,自有風情。遊人可自星村碼頭憑籍一弓形古樸的竹筏,隨波逐流,飽賞山水大觀,抬頭可覽奇峰,俯首能賞水色。「曲曲山回轉,峰峰水抱流」,是九曲溪傳神的寫照。撐船的船伕穿著刻意復古打扮,我們彷若是一群尋訪桃花源的武陵人。 武夷山產茶眾所周知,在導遊帶領下最好不要買,否則你可能平白多付出一倍以上的價款。即使你不買茶也不要事先向導遊表明,否則他服務起來就意興闌珊,品質大打折扣。 武夷山小吃 武夷山的燻鵝很有名,所以我特別去買了半隻回酒店啃確實很美味,一斤才24元人民幣,相當便宜。 在武夷山的幾天,除了第一及第二天午餐導遊帶我們去吃,乏善可陳外,其它幾餐我們都到下榻酒店過馬路一家當地兩對夫婦合開的小吃店用餐,除了口味道地,更是價廉物美。這兩對夫婦如果來台灣開餐館,鐵定暴紅! 極其平常的炒越南河粉,在他們巧手料理下,就是好吃得每去必點。以前從未見過的貓菇(大概形狀很像貓的鬚鬚故以此名),加點肉絲、芹菜、辣椒、蒜頭、紅蘿蔔絲爆炒,竟是美味得讓人回味不已。 普通的鰱魚頭加上豆腐煮湯,也煮得爽口順喉,令人吮指! 以粽葉包裹剔除骨頭浸透醬汁再蒸的豬腳,入味、彈牙、不膩,比屏東萬巒豬腳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在廈門也見到這種豬腳,一問之下原來他們也是來自武夷山。 浙江平陽祖籍地探訪 祖父母來自浙江省平陽縣,這個地方已去世的父親都不曾去過,他只在家譜裡寫下短短的一行字「浙江省平陽縣水頭村」。雖然這祖籍地已沒任何親人,我知道父親一定很想前往探訪,只是苦無機會。 這次旅行既然來到閩北,離浙江省南部很近,就前往走走,看看祖父母的出生成長之地。別無選擇只有乘坐軟臥客運車,沒想到車程耗了13個小時。 很多人一定不知道,浙江省平陽縣居然有說閩南語的族群,而且為數不少。在車上、飯館、路上,我們都聽到說著與祖母相同濃厚腔調閩南語的人。他們隔著閩北散居在溫州語系的族群,居然還說著數百年前祖先從閩南帶過來的方言,他們是福建泉州的移民,發展出比泉州腔調更濃烈的閩南語,聽到他們的語言,我彷彿又聽到離世23年祖母說話的腔調語氣。 平陽較少外來觀光客,民風純樸、治安良好,在平陽往水頭鎮的客車上,一位約70來歲的阿伯,一直用閩南語向我訴說他對某事的不滿,只是我太久沒聽到如此濃厚腔調的閩南語,似懂非懂的只有與之微笑點頭。 在市場看到一種外形與地瓜模樣酷似的水果,問小販他說是從台灣來的雪蓮果,我確定台灣從沒賣過這種水果,也不與他爭辯,買下兩個來嚐嚐,很好吃,有點像吃梨子的感覺。另一種水果小販說是冬棗,以前也沒見過,買個幾斤吃吃,此棗不像台灣棗子微酸,不太甜但吃起來很順口,一個接一個。 在大陸不管大小城市販賣物品,總喜歡冠上「台灣」兩字,似乎如此可提高生意的營業額! 平陽的車輛不多,但汽車駕駛特別喜歡按喇叭,清晨就被吵雜的喇叭聲吵醒。夜晚,婦女群聚公園跳韻律舞運動。 靠出賣勞力賺錢的升斗小民不少,人力三輪車到處都是。平常我騎單車運動遇到上坡都氣喘吁吁,他們還要到處奔波載人。 一大早有幾位高齡者,拉著人力拖板車在路旁等候,30年前在台北橋下的苦力也是這麼等待雇主。 平陽是個在急速工業化的地方,在郊區看到處處工廠,彷彿民國七十年代的台北縣三重與新莊。 南下福州 在浙江平陽住了兩天,一償祖籍地探訪之宿願。第三天我們就從鰲江車站搭乘從上海發出的動車(高鐵他們稱之為動車),約2.5個小時抵達福建的省會─福州市。我們在福州住了一晚,在火車站附近的幾條道路逛逛,吃些當地的小吃。福州的小吃讓我有不虛此行之感,我們點了一盤三十元人民幣的紅燒羊肉,肉彈牙嫩而不爛,極為入味下飯。我們在這家餐館用餐後,在門口我拍張照片,他們竟緊張的問是否要拆房子了? 福州市是最早對外開放的五口通商城市之一(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理應發展得很現代化才是。但是福州給我的印象卻是髒亂,治安情況似乎不是很好,和廈門相較之下真有天壤之別。街頭髒得污水、垃圾處處是,甚至有人以紙板舖在汽車行駛的道路中,光天化日下就睡在火車站前的道路中,真不知公安與警察怎麼會放任至此?好像是一個沒政府狀態的城市。這種地方我不敢久留,隔天我們就趕緊南下廈門。 廈門與金門 來到廈門就有離家近的感覺,先在酒店登記住宿放下行李後,出去吃東西,逛逛中山路行人步道區。在路旁看到一個穿扮特異的人,一動不動的站在路邊,好奇之下的按下手中相機,他馬上吆喝要給十元人民幣,無奈之餘只有將錢投進他預設的箱子,這種行徑幾近搶劫!隨後在相隔二十公尺外有人在拍賣字畫,我買了三幅寬近四公尺的花卉國畫,充實我的屋內陳設。 隔天早起先去水仙路買茶葉,再去蓮前站的浦南市場買南北貨,這裡的南北貨比北市迪化街充裕,我們經常來買香菇、木耳、干貝、花生……。有人常以偏蓋全的說大陸產品是黑心貨,那要看自己如何的挑選貨品。台灣也是有黑心產品,以前的多氯聯苯油、黑心床墊、燻硫磺的金針、含孔雀綠的石斑……,不都是台灣的黑心產品?買到黑心產品大多是貪便宜的心理所致。 買妥該買的東西後,搭中午的船班回到離開八天的家。 很高興有廈門這個鄰居,拜小三通之賜,我金門新居的沙發、床組、桌椅、窗簾都來廈門採購。 在金門對面的廈門市,島內面積比金門小十幾平方公里,島上人口是金門的十幾倍,居民說著與金門同樣腔調的閩南語。兩個島嶼發展出完全不同的地方風貌,金門像是單純素顏的村姑,廈門猶如濃妝艷抹的貴婦。 在這次往武夷山火車上,與廈門的李先生夫婦閒聊,他說金門比廈門落後,我卻不這麼認為。廈門處處高樓大廈,居住空間狹隘,顯得地窄人稠。金門村村保有幾百年傳統閩南式建築群,這種閩南式建築在其他閩南地區已不多見。金門的現代建築很少超過三層樓,戶戶有天有地有庭園,地廣人稀。廈門車輛多,空氣污染嚴重。金門車輛少,空氣清新,無工廠污染環境。在廈門難得看到飛鳥,金門卻是候鳥與留鳥的天堂,金門的鳥種高達數百種。才相隔著幾海里的兩個島嶼,鳥都知道選擇那個島嶼適合繁衍生息,何況是人! 金門家家有網路,戶戶會上網,廈門的網路普及率尚未全面建立。物質生活上,廈門有的金門一定有。精神、空間生活上,金門有的,廈門卻難望金門之項背。表面上看廈門比金門繁榮許多,實際上所謂的繁榮只是個表象,金門居民的快樂指數為全中華民族之冠。我以身為金門的縣民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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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厝老家與一棟老樓房
真正走過烽火歲月的父親,倒是平靜的坦然面對,協助我綜合整理更早的親族脈絡、鄉里瑣事,那可以解析出來的「歐厝大樓」曾是鄉僑創立的「金獅小學」校舍所在地,後來改稱「沙鷗國校」,據說那是南洋的「金獅社」(相當於今日的宗親會)帶著建學校、辦教育的精神匯款回鄉贊助成立的。 「鍾遠洋樓」曾經歷過幾個「空屋」的階段,也曾被日軍佔住過,那是日本投降前,日軍作為撤退時的暫時居留之地,那時的戰地氣氛是詭異的,村人時常來洋樓探看「日本鬼仔」的動靜,這些「空屋」階段和不同時空的「利用」形態,在和親族及父親的談話中,我洋洋灑灑的記錄了一堆,但因那是一個我從未參與的歷史時代,所以我暫時把它擱著慢慢整理,我先問了父親一個問題:除了「順天商店」之外,我們長房譜系還有人開店嗎?父親說:「你沒印象嗎?我們家就開『信來商店』呀,當年你阿公和幾個伯公陸續落番、下南洋去打拚,我們家就靠你阿嬤開這間商店來勉強度日、討生活的呀,你都忘了嗎?」我說我完全不記得,應該是當時還太小,不復記憶吧。 我在歐厝老家和鍾遠洋樓整建的過程中,幾次進入屋內拍照,我是在觀察、拍攝周邊的環境變化,累積到十分濃烈的情愫時,才去拜託施工的工人讓我入屋拍照的,我等不及它完工後再來拍,我想要看著老房子如何從老嫗變成新婦,在整個彩妝的過程中,我的點滴紀錄自有它的特殊意義,就像我在網路上抓到我家失落的防空洞照片,在癡癡凝望它時,童年往事也飛回來了。 我問父親,為何我們的戶籍不是遷入自己老家的54號,而是遷入「鍾遠洋樓」50號,父親說,因為自遷台以後我們老家逐年敗壞、雜草叢生,殘破不堪、斷水斷電的,不符「居住」要件,所以無法入遷,因此讓我當「戶長」率先遷入,接著父親遷入、母親再遷入,這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這一棟樓,這五年來就空懸著我們三個人的名字,我也是一個名實不符的戶長,因為我一天也沒進駐過鍾遠洋樓。 那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就像我老家一天天的衰敗,雜草比人高,一棵棵野樹衝破屋頂,越長越高,綠蔭幾乎把房子吞沒了,一直到有一天,這隘門內的古厝,一棟一棟被安排進入國家公園整修的範疇內,我老家的防空洞也是在這一批整修計畫中被剷除了,而老屋則改裝粉修成眼前的新貌。 當我把整修後的老家照片貼上網站、也燒成光碟寄給國外的家人看時,家人連夜打來國際電話追問我鏡頭上的一切,我很難說那該是歡喜還是惆悵,就像我進入老家和洋樓內拍照時,我的神思也是恍惚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追憶過去還是在紀錄眼前,甚而在書寫私密筆記時,那應該要開心迎接「老屋重生」的喜悅,我卻寫得一陣寒顫、眼淚簌簌滴落下來。 所以當隘門內的幾戶親族討論、掙扎、爭執著是否該簽下同意書接受整修、或是保留自己老家的居住空間時,父親的轉述都讓我聽得一陣怔忡、無言以對,這是一場極棘手而複雜的人性爭戰,包括在我老家和洋樓整修完好後,親族面對隘門內尚未整修的古厝的諸多問題而導引出的憤怒,我也都聽得一陣長嘆,我想這不僅是歐厝聚落的問題,也是整個金門島所有的聚落都普遍存在的問題,甚而有人還說等一切整修完畢後,金門人應該聯合起來「抗爭」,因為對古厝懷抱記憶的老一輩或中年輩,他們都擔心自己「三十年」後已化為塵土,沒有時間來面對或處理古厝的一切!到底該持什麼觀念和心態來面對「古厝重修」這件事呢?人在面對肉身老化和古厝新生的撞擊又該怎麼處理才好呢?我最關心的議題,也正是值得我去挖掘的創作空間,但一路拍照、書寫、紀錄、聆聽各式各樣的聲音,我常常都會發出長長的歎息,我想不管是親族的口述歷史,或是普遍流傳出來的一些故事,只要古厝和洋樓存在著,故事就會繼續流傳下去,當我逃離眾人,一個人安靜的躲在古厝內思考,想像著它未來「活化利用」的情境時,我不得不嚴肅的面對一個更重要的議題,那就是「任何人的一生,真正該關注和努力的是自己活著時創造了什麼?離開人世後又餘留下什麼?」。 「歐厝大樓」的封號,不能免俗的背負著光宗耀祖的期望,它是村人的驕傲、親族的光采,樓房正面的人字山牆上的「獅子銜寶鏡」傳達了傳統訊息,「雙面旗」則彰顯了當時華僑愛鄉愛國的熱忱,這精神最早突出於下南洋的鬥志,再來是回饋鄉里的選擇。而留在家鄉的親族呢,也應輝映相對的成長,看見每一棟洋樓光鮮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就像我看見祖母因阿公早逝於南洋,她從二十四歲守寡以終的命運,還有連父親也不知其何人也的四個無後、只在族譜上見其名的伯公一樣。至於那些不該說、不該寫的內幕劇情,最後終會因為角色的成功扮演,而被稀釋、過濾、篩選掉不具備留存的部份,讓值得流傳的在時間裡繼續完成光輝的使命。 面對老家的整修,父親抱著樂觀其成的心態,他總說老家的風水好,因為那些下南洋去打拚的伯公們都曾住過老家54號,包括衣錦榮歸故里的大伯公「鍾應」、三伯公「鍾遠」,如果我的阿公不是早年病歿南洋,我們老家會開拓出什麼不一樣的格局呢?在族譜的紀錄上,屬三伯公「鍾遠」的紀錄最長、扉頁最多,清楚記載著他的四房妻妾,而連父親都不知其何人也的四位伯公「鍾歉」、「鍾武」、「鍾猜」、「鍾格」紀錄最短、最少,但時間的長河裡,誰才是最後的紀錄者與見證者呢?自赴台發展,我們從54號的老家遷出,再將戶籍遷入50號的鍾遠洋樓,這中間隔著二十年,而洋樓從起建至破敗後的整建,中間隔著一世紀,未來浩瀚無窮的歲月呢?誰再來接續修護一個新世紀的人、事、物呢?如果認真思考、面對這問題,面對古厝重修,人們是要感慨落淚而不值得為一些瑣事憤慨以對的! 記得童年時光,我們一群童伴列隊站在鍾遠洋樓前,接受住在洋樓內的阿兵哥對我們展開操兵訓練,訓練項目包括:立正、敬禮、稍息、報數、模擬軍營各種操練,我們有模有樣的跟著口令做動作,以換得軍中美味的乾糧,那乾糧中附帶的牛肉乾、薑糖、橘子粉真是孩童眼中的極品啊。 那是十萬大軍駐守金門的時代,軍民的互動緊密而頻仍,後來玩操兵遊戲的孩童長大了,一起歡笑、成長的往事遠了,只剩下古厝、洋樓獨自屹立在人口日漸稀薄的村莊。 逐漸凋零、沒落是金門許多村莊共同的命運,我試著整合一個階段的歐厝村景況,當金門尚有軍民四萬多人時,常住者的數量約有二萬人,那時的歐厝村住戶大約是30戶,生活在村內的居民不過50人。破敗的古厝怒長出生機盎然的植物,無所不在的野生植物、連結著藤類一路蔓生,吸引來一群群雀躍猖狂的鳥兒;村莊裡有幾隻狗遊蕩著,老人彼此相互串門子、相約打四色牌、幾個獨居者的電視開得特別大聲,好像在撫慰內心的寂寞;田地裡謐靜極了,不再耕田的牛隻,帶著老態站在荒野裡形成一種風景。 我記得一個暑夏的午後,我在村莊裡四處閒逛,沒有看見任何人,整個村莊安靜極了,我走著走著,期待下一秒鐘可以遇上一個村人或一個觀光客,那是我遷台多年後的一次返鄉行,正值暑假的觀光旺季,卻看不到任何人影,那一日我沿著村莊整修過的平坦而乾淨的路面,一直走進古厝凋敝的景色中,我用心掌鏡,拍出了廢墟之美,那些用鐵門、木材、石頭,空心磚賭死門窗的空屋,無奈的被迫扮演諳啞的角色,定格入我的相機。 當歲月悄悄流逝、時間拉拔著孩童漸漸長高,一個村莊的生活基調,以它自己的緩慢步調,過著自己的生活;如有外來的遊客踏入,不免要質疑,這村裡到底有沒住人呢?鍾遠洋樓在不同時空階段,陸續收留各種進駐者,它不僅是一棟樓的遭遇而已,它環扣著時代的軌跡,這棟樓每一個階段的遭遇,正好突顯一座島嶼在世局中的變化,五年前我的戶籍遷入這棟樓,這或許也是冥冥中一個巧妙的機緣,讓我有機會透過它與老家之間微妙的互動關係,再回頭去尋思一些家族的記憶。 透過親族的口述,我約略可以為它整理出一個脈絡,在三伯公「鍾遠」完成光宗耀祖任務後,意氣風發的他在眾親族簇擁歡送下,再度遠渡重洋回去經營南洋的事業,洋樓變成親族間送往迎來的體面場所,這時的洋樓是嶄新、熱鬧、風光的,被稱做「歐厝大樓」,歐陽宗族的「長房鍾字輩」也儼如村中的核心人物,運籌著村中的重要大事;後來抗戰勝利後,在鼓勵興學校、辦教育的前提下,它自然「物盡其用」成了歐厝村的學校最佳選擇地,這階段我看見了「金獅小學」的記載,也讀到創辦《獅聲座談》期刊,報導鄉情於海外的資訊,這在當時是一個美麗的的轉折,添加了一棟洋樓的價值魅力;而後日軍登陸金門,從二十六年至三十四年,據親族說這棟樓空置下來了,這也不難理解,因為日據時代,居民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再巍峨的樓也會被陰影遮蔽;這時的洋樓只能在夜裡發光,被月光默默撫摩著緬懷過去的風光;這是我讀見的一棟樓的大事記,那不能完全細膩概述的血肉內容,只有長房的鍾字輩人物可以盡述。 這段空置期的洋樓想必故事也很多,摻入了日偽政權的異國情調,這棟樓的氣味想必是特殊的,但只有當時進出的人聞得見,也許未來我可以進一步進行採訪,收集那舊時光的碎屑來還原現場、架構一個有血有淚的時代。 網路上可以快速搜尋的基本資訊,並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走進洋樓整修現場,拍下一張張照片時,我想起童年的我常爬上二樓去找一個童伴玩耍,那戶人家說話的口音很特別,那童伴視我為唯一的知心好友,因為她沒有什麼朋友,我問親族,這棟洋樓是否曾租給人住呢?親族說是借給一戶外地人居住,沒收租金。這是洋樓的另一個故事。 當我翻看族譜,漸漸拼貼、理解更多家族的故事時,我也聽見許多藏在樓梯間、牆壁縫、木板牆裡的聲音,這棟樓是有靈魂的,我家的老厝也是有靈魂的,所以我忍不住頻頻回顧,連結那特殊的情緣。我相信從未見過面的阿公「鍾殿」和三伯公「鍾遠」,他們從我歐厝老家54號走出,準備下南洋去為前程打拚時,一定也像我一樣頻頻回顧,看著一縷金色陽光,游移閃動在馬背上,那景致是如此溫柔動人,想要拔開腳離開熟悉的村莊,就得深深盯住它一陣子,把所有家鄉的影像烙印入心坎裡。那屋頂的瓦片縫隙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一株綠色植物,它逆著光,所以看不出葉片形狀,不知它是什麼植物,但可以清楚知道它是一株生命力頑強的植物,看它在瓦片間精神抖擻,長得多麼好啊,我匆匆拍下一張照片,為一切失去、殘存、努力保留住的而拍,在我眼裡它是跨越時空的風景,永遠蒼翠不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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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金門「威尼斯人」﹖──翟山坑道內的和平樂音
金門有許多坑道,皆因戰爭而闢建。有的是「民防坑道」,坑道寬度較窄,大約可容兩人擦身而過,例如「瓊林戰鬥坑道」、「金城坑道」,其蜿蜒於聚落的地下,功能類似避難防空洞兼戰鬥用的通道,四通八達,長度約數公里。另外一種,坑道寬度較寬,是「小艇坑道」,這是當年為了在砲擊期間「搶灘」、運補人員及物資時,能顧及安全,所設計出來的,從海面直通「山洞」的「小艇坑道」。其鑿開山壁,形成通道,當海水漫進來時,像運河一樣,可以通行於上,在山洞裏安全地裝卸物資;金門主要的小艇坑道有翟山坑道(位於大金門)以及九宮坑道(又名四維坑道,位於小金門)。 幾年前,當外子「章魚哥」來到翟山坑道,我等一般人只是感泣於鬼斧神工、缺乏現代化機械的年代、憑著人力竟能開鑿出如此艱鉅工程……;而喜愛音樂的他,卻認為這是一個展現音域的好場所!沒想到多年以後,聽到張正傑將於翟山坑道表演大提琴的消息!英雄所見略同,外子對這場音樂會極有興趣。 這就是今天的重點消息了。由於翟山坑道場地特殊,主辦單位不讓小孩入場,我決定犧牲自己,在家帶小孩,幫夫報名。於是接下來的報導,來自於章魚哥參加音樂會的轉述。 音樂會共兩場,一場三十分鐘。演奏者包括張正傑(大提琴)、豎琴、吳宗憲(笛子)。翟山坑道的水道上,放置舢板一艘,前有兩名划槳手、後有一名掌舵手,表演者或坐或站於船上。呈「A」字型的翟山坑道開放一半,也就是直條狀的水道旁,供觀眾站立於水道的欄杆邊,演奏者的船緩慢的來回於水道上─讓人連想到威尼斯的「岡督拉」,船上載著樂手及歌手。 單程航行大約就是一首曲目的時間,三位船夫操練得挺不錯的。他們身穿條紋衣,很明顯地,是澳門「威尼斯人」船夫的翻版。章魚哥說,坑道裏的聲音效果非常好,站在水道旁的任何一個位置,聽起來都應該很不錯。我問:「所以這是一場不需要麥克風的音樂會囉?」這問題是白問的,當然如此,這就是他們看上翟山坑道的原因。 章魚哥描述,演奏的時候,除了媒體的快門聲,一切都非常好;安靜的時候,甚至只聽到「槳划過水面的聲音」。章魚哥說,他參加的第二場,正逢海水漲潮,所以演奏中還可以聽得到海浪的聲音,海浪的聲音配上樂音,亦非常動人……。 事先我就知道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我得顧小孩。聽說明年張正傑還會再來。我跟章魚哥講定,明年換我去聽。 我想像自己在坑道裏感動得豎起雞皮疙瘩的感覺。除了空間優越外,這以前的戰爭防禦工勢;竟搖身成為今日洋溢樂音之所!這其中的變化,又豈是世人能料? 翟山坑道從軍管,到金門國家公園接手並開放觀光,大約已有八年的時間。每次我們去參觀,望著那空蕩的水道以及幽靜的空間,總覺得少了一些動態以及利用。我跟章魚哥說:「不知道金門國家公園有沒有把這次的演奏會錄下來?以後可以在坑道播放,讓參觀者知道,這裡曾經舉辦過這樣的活動。」章魚哥說,這種特別的空間,錄音(收音)不易,除非事先安排專業公司錄製,否則沒辦法。 另外,章魚哥也建議,應先於彩排時,提供媒體攝影;以免於正式演出時,此起彼落的快門聲,破壞了音樂之美。 大型活動多辦幾次,慢慢修正,相信越來會越好。凡事總會有第一次,對於這種創意,我們應多予鼓勵與支持。好友賴萱聽完音樂會的感言是,「非常感動!」我不後悔犧牲自己,成全章魚哥。因為他對音樂內行、我是外行。他能注意到音樂以及整個活動的優缺點;而我,大概只會在那裡,「亂感動一把」,因為我就是這種人。例如,「如果能讓當年參與挖掘的阿兵哥也同來聆賞,別具意義……」,我一定會胡思亂想,無法集中心思在音樂上。 張正傑,我一定不會跟我女兒一樣大叫:「我不要再聽了!」…… 話說女兒四歲的時候,我帶她金門縣文化局聽張正傑的演奏,那是她第一次聽音樂會。她好不容易撐到表演完畢,卻聽到大家喊「安可」!每喊完一次,張正傑就會出來再演奏一曲。當第二次喊「安可」後,張正傑又出場了,他溫文儒雅又客氣地告訴大家:「我再為大家演奏一曲」,全場安靜等著聆賞他演出的那瞬間,鴉雀無聲,只聽見女兒受不了大叫「我不要再聽了!」我們坐第五排左右,女兒的叫聲引起座位很後面的小男生的笑聲,可見全場幾乎都聽到了。當娘的我,尷尬萬分! 因此,當她今天不能跟爸爸同行而抗議:「為什麼小孩不能去聽」時,我唬弄她:因為你當年一喊,張正傑學到教訓,從此再也不讓小孩入場。 張正傑,明年,請為我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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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第二天(四月十六日,陽曆五月二十六日)上午,獄卒給萬大明戴上手銬腳鐐,押往審訊室。法官坐在高椅子上,兩旁各有一名翻譯,一位是荷蘭人,年約五十,一位就是普仔。他本想裝作和普仔不認識,但問過姓名、年齡、籍貫後,法官指著普仔對對萬大明說: 「這位通譯官說,一位船老大帶著你去找過他,說要讓他帶你去見你的族兄萬金發,有這回事嗎?」 萬大明點頭稱是。他知道普仔是為了自保,以免日後查出難以自圓其說。 「有人密告你是國姓爺派來的奸細,你來台灣只是為了探望族兄嗎?」 「小人只是來探望族兄,不是國姓爺派來的。」 「既然找你族兄,為什麼先找通譯官?」 「小人人生地不熟,船老大說,我族兄在通譯官家當帳房,他認識通譯官,就帶我去找他。」萬大明小心地應對。 「你的行李中有一本拉丁文、漢文對照的書,你學拉丁文幹嘛?」 「小人曾經跟隨耶穌會會士穆尼閣先生學習算學,他要我先學拉丁文,那書是他送給我的。」 萬大明學拉丁文的事,使法官對他增加了好感,再加上萬大明說得合情合理,他的行李中搜不出任何證物,密告的人也說不出具體證據,但密告者直接告到長官歐沃德那裡,法官不敢掉以輕心,沉吟片刻說: 「為了避免串供,要押到你族兄從麻豆回來,屆時要是你族兄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不是奸細,才能交保,否則就要判處死刑。我們抓到奸細一律處死,你應該聽說過。」 從頭到尾,那位荷蘭翻譯沒說一句話,看來荷蘭人並不完全信賴普仔,遇到重大事件會找自己人監聽。 兩名荷蘭兵押著萬大明走出審訊室,突然閃出一名女子,阻住通道,雖然光線幽暗,仍然認出伊人。安娜形容憔悴,幽幽地說:「都是我害了你,丹克爾知道我去找你,氣得要死,一定是他誣告的。你放心,我要見首席評議員,見長官,把內情說出來,拼著被說成包庇奸細,我也要說……」 萬大明為之悸動不已:「姑娘,生死有命,只要我活著出來,絕不辜負姑娘……」 這時法官和荷蘭翻譯連袂走出審訊室,安娜撲在荷蘭翻譯的懷裡,萬大明這才知道,荷蘭翻譯原來就是安娜的父親──韓布魯克牧師,他想多看安娜幾眼,但被荷蘭兵拖回監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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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他的未過門妻子被迫自盡,他在蒙面人──就是日後結義的五哥──引介下到少林寺學藝,從此專心習武,絕口不談兒女之事。近年來他四嫂一再要為他做媒,都被他婉拒了。他們結義兄弟成家的不多,四哥是其中之一。他四嫂對他如母如姐,他為了避嫌,極少到四哥家走動,但每次遠行,四哥都會帶來四嫂為他做的鞋子。四嫂對他的關愛,並未激起他成家的念頭。 然而,安娜的出現卻使他微微心動。安娜敢愛敢恨的個性,如棒喝般,把他潛藏已久的兒女私情喚醒。當他正在回味兩天來的際遇時,突然聽到馬蹄聲由遠而近,一小隊荷蘭兵突然湧進來,一看到他的辮子,立即喝令不准動,把他綁起來押走了。以萬大明的武功,哪會輕易就捕!但他選擇了不抵抗,以免連累船老大和郭懷一兄弟,並影響此行的目的。 荷蘭兵把萬大明押上船,載往紅毛城監禁。漢人犯罪,通常交給駐軍就地處置,只有和政治有關的罪犯,才會關進紅毛城監獄,這裡深溝高壘,一關進去就插翅難逃。 當時荷蘭人對閩南一帶的義軍存有戒心,他們推斷,義軍一旦光復無望,就可能搶奪台灣。荷蘭人當然知道,義軍幾乎都是鄭芝龍的舊部,他們和台灣多少都有點淵源,鄭芝龍沒發跡前,就曾經在台灣當過通譯。鄭芝龍的長子國姓爺繼承了鄭家的「五商十行」,靠著他的聲望和龐大的錢財,正在迅速崛起。當時鄭家控制台灣海峽的海上貿易,荷蘭人不能不買國姓爺的帳,但對他也就特別忌憚。萬大明非農非商,荷蘭人早就在注意他,如今有人密告他是國姓爺派來的奸細,被捕也就無足為奇了。 關押萬大明的監牢位於紅毛城的外城,牆壁由巨大的紅磚砌成,鐵門深鎖,只有近屋頂處有個透光小窗戶,鐵鑄窗櫺粗如兒臂,任你武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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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湯歲月
以前離鄉在外的日子,我跟清湯結下了良緣,喝了許多年的清湯。 煮好的白開水,或是煮過麵的麵水,加入些許蔥末與鹽粒,就成了最簡便的一碗湯,能夠為那一頓飯增添幾許清淡的滋味。 沒有太多的佐料,所以蔥末與鹽的味道顯得那麼鮮明,似乎那才是真正的湯;因為味道極為清淡,反而成為一種獨特的風味,也最能襯托出飯菜的味道,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常常是在小吃店裡獨自喝著清湯,在那個年代裡,人情味還是很濃厚的,只要向老板提出要求,即使與他素不相識,通常也會免費得到一碗清湯;對於一位正在求學的窮酸學生來說,那一碗聊勝於無的清湯,就是一種善意的對待,也是一種小小的助學方式。 回想起來,在那一段歲月裡,我那來自小康家境的求學生活啊!倒也像一碗清湯,沒有什麼奢華的內容,只是勉強過得去。如今,走過那段清湯歲月,想再喝到那樣的清湯,恐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也是沒必要的事。只是,在我的記憶裡,那種只有蔥味與鹽味的清湯滋味,卻勝過了各種美味的湯頭,而顯得最是鮮明,也最是令我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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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孤
十月的浪潮,承載迷濛的未來; 靜寂的沙灘,伴隨殺戮的戰壕。 踩踏著鮮血,印烙在一九四九的冬夜; 向左或向右,人們只是權鬥輪迴的困囚。 每一個墜落的軀體,背後都有哭泣的雙親; 每一縷無根的靈魂,牽繫望眼穿心的妻女。 原來,不再歸來!不再歸來! 眼眸,不再睜開!不再睜開! 戰爭,不過是權力爭逐者黃袍加身的登基遊戲; 百姓,不過是大江大海上無依無憑的廉價棋子。 如果,生命真是無價,戰爭何來勝利者; 如果,造化只能弄人,百姓永留泣訴痕。 寒冷的季風再度臨襲, 一甲子的流沙,洗不透斑駁而深沉的傷口。 讓他流!讓它流!流向無止盡的世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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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厝老家與一棟老樓房
我在網路照片上看見了我家失落的私人防空洞,那洞頂長滿了雜草和野樹,完全遮蔽了我們栽種的一大片曇花,那曇花是從防空洞頂的花崗岩縫中掙長出來的,密密麻麻盛開一千多朵的風華一直儲存在我的記憶中,剛念小學的我會特別叮嚀家人在子夜時叫醒我一起看「曇花一現」的迷人景色。 那座防空洞是從我們家裡一個房間直接打出一個洞門,順著一道緩斜坡通向地下的,這是我們的私人防空洞,也是家裡多增建出來的一個房間,單號晚上可以安心的睡在花崗岩做屋頂,半掩在地下、怒長著一大片曇花的陰涼的洞裡。 我凝神盯看著電腦螢幕上的照片,那照片主題並非在拍我家的私人防空洞,攝影師是在拍「鍾遠洋樓」,它也被稱作「歐厝大樓」、「順天商店」,它是金門的第一棟洋樓,它也是歐厝聚落最風光的一棟洋房,這棟洋樓與我家的防空洞彼此緊臨相依了五十年,後來防空洞消失不見了,我的老家和鍾遠洋樓一起變妝,從老態龍鍾的老嫗變成光鮮的新婦,防空洞不見了,我家左邊側門外多了一個舖著石磚、長滿綠草的梯字形空間,它很優雅的和洋樓繼續相依著,熟悉的位置不再是單號晚上進駐的防空洞,它搖身一變成了可以架上大陽傘,擺上幾張小桌,營造露天咖啡座的溫馨小花園。 我把新近拍的照片攤開來看,整修過的老家和鍾遠洋樓一樣熟悉中帶著陌生,光鮮中壓著時間的朽味,新和舊同時刺激著我的神經和鼻息,然後我發現鏡頭中的自己早已不是當年穿梭在隘門內的小女孩了,老家和洋樓重新整修、粉刷成新氣象,我卻想走回舊時光隧道,再鑽進失落的防空洞,然後出洞,走進洋樓裡和相約的童伴會合,展開一場捉迷藏遊戲。 我躲藏的「鍾遠洋樓」,據親族說應該稱作「鍾應洋樓」才更真確,因為蓋這棟洋樓的人是我該稱他「大伯公」的「歐陽鍾應」,而非三伯公「歐陽鍾遠」。它看得見的記載是1916年開始興建,1918年完工,但因三伯公後來發跡興建了隘門內一大片「大厝」,聲名遠播,歐厝大樓也就冠上了他的名號。據說三伯公原本還想接續在隘門外的空地再興建一所學校的,但耀眼的光芒惹來忌妒,校址用地一波三折,終究沒能完成夢想。 我問親族,這一片隘門內的大厝發跡始末,以及當初的建造情形,親族脫口而出說:「啊!人無橫財不富啊!」問到後來,發現這「橫財」其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歹事,而是出外人的打拚奮鬥必備的靈活、機智、再結合好運勢所創造的豐收,所以三伯公在二十六歲就衣錦榮歸的返鄉「起大厝」了。 據說三伯公十三歲離開家鄉,一去十三年毫無音訊,再知他音訊時是他寄來一張極簡的家書,信上只寥寥數語寫著請家人、親族「準備蓋房子」,這一封「措詞極簡」的家書卻掀起了滔天巨浪,讓整個歐陽姓氏「長房『鍾』字輩」親族差點滅頂,因為它引來超級的忌妒大浪之後,突然又像破碎的浪花一樣,春夢了無痕,當時同村正在興建大厝的一戶人家,從妒忌、緊張「唯恐有人大發,風華蓋過自己興大厝的風光」,轉成不屑的譏諷、嘲笑,口沫橫飛不絕的射向整個親族。 「那時整個長房──鍾字輩的,被譏笑到簡直無地自容不敢出門、也抬不起頭來啊」迫不得已,只好「先打石」,慢慢想法子來圓「蓋房子」的夢,但蓋房子這等隆重大事,豈是「先打石」就可糊上嘲笑者的嘴?親族說:當時那正在「興大厝」的人家,更是廣佈嘲諷大肆宣揚:「先打石,起厝無望啊!」。 整個「鍾字輩長房」因此愁雲慘霧,怎麼辦呢?譏諷、嘲笑的口水快淹死人了,親族一邊怨嘆三伯公歐陽鍾遠十三年來毫無音訊,一邊怪他捎來一個音訊,卻掀起二十六年都不曾發生的災難!親族幾經商量之後,決定「先借錢」再說,其餘且戰且走;在借來一千白銀後,稍稍破除了「先打石」的恥辱,準備「上樑」起厝,別人家「起大厝」都是歡天喜地,但鍾字輩親族的心中卻是一片大烏雲,憂懼著一千白銀的巨債!但冥冥中自有安排,就在「上樑」這一日,三伯公歐陽鍾遠回來了! 他走進家園時,還來不及調整近鄉情怯的情緒,立刻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他心裡想,難道是自己走錯了家門?那在夢裡千迴百轉的家園怎麼全變了個樣?村裡是誰發跡了?這般有能耐的在此地蓋大厝?他又驚又疑,雙腳像被膠黏住一般無法再移動半步。 這邊忙進忙出的親族呢,突然發現一個陌生客,獃獃的眼神佈滿憂愁,像在找尋什麼,那表情卻是一片不著根的茫然;他們彼此對望著,啊!那留存著共同記憶的一雙雙鍾字輩的眼睛啊,終於交會流下歡喜的淚花,那一去十三年毫無音訊的人啊,眼神還是十三歲時的純情,當霹靂啪啦「上樑」的鞭炮聲炸開綿長的等待歲月,全村的人終於相信,那一封飄洋過海的「準備蓋房子」的家書是真的,不是痴人說夢。 後來「起大厝」的故事便一路風光的接演下來了,據親族說,隘門這幾間大厝,最早是先興建靠近村莊入口處的一棟,中間空隔著一間厝未蓋,反而從第三間蓋起,據說當時要蓋第二棟大厝時遭遇許多土地、人事難題,但三伯公的財力、為人的海派度量,還是解決了一切難題。這一年,三伯公才二十六歲。 當我向親族討教、詢問三伯公的少年得志,他們細談起三伯公的發跡史,去過馬來西亞的親族在紙上畫出一幅草圖,他說發跡後的三伯公開了一條「歐厝港」,從他的居家處可以環繞蜿蜒成一條帶狀的水域,三伯公最早的身分是討海人,後來發跡兼種起椰子樹,多元經營的成功背後,曾經有一段驚險的奇遇,那奇遇若認真來寫,會是一部精采的小說,三伯公的形象將是機巧、沉著、穩當、臨危不亂的角色,所以他幸運的發跡了,這故事的背後還牽涉著另一幫人物,包括走私者、海盜、沒福氣的功虧一簣的掠奪者,而三伯公是那個有福氣的人,面對惡人逃離現場、沉埋在海底的一批走私鴉片,他做了十分機智的處理,這一位我從未見過的三叔公,如果在我的筆下再活一次,我相信他也不會是一個壞人。至於親族論及三伯公的成功發跡史脫口而出「人無橫財不富」的玩笑話,可以有另一番解讀,就像面對「鍾遠洋樓」可以普遍閱讀到的資料,可以盡信也可以質疑。 當鍾遠洋樓的風光漸漸消逝在時間流逝中時,它的門面上多了「順天商店」四個字,無須多問「順天」的意涵,一頁商店史自然告訴你該順什麼、不能忤逆什麼?流年的順與不順也昭然若揭,因為經營的親族尚在,那最真確而詳實的真相,反而隱藏在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選擇中。 但仍可清楚看見「順天商店」是一間特別的商店,扮演戰地融合式的經營角色,包含雜貨店、彈子房、冰果室、小吃店、洗衣店、公共澡間,角落裡還擺著一張乒乓球桌免費供休閒消遣,據親族說,全盛時代的順天商店,樓上有一檯撞球檯、樓下二檯,為了增加活動空間,還把樓下的一面隔牆拆卸下來,遇有特別節日,樓上便開放讓人「包桌」辦筵席;這多元組合的生意經營模式,讓阿兵哥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這是全盛時代的順天商店,隨著歲月流逝,經營的項目跟著變化,日漸減縮,洗軍衣的生意淡了,撞球檯前不再熱鬧滾滾、人聲喧嘩,也不再有人包桌辦筵席了,當駐軍變少,生意也日漸蕭條,在順天商店的經營尾聲,只留下進貨有限的雜貨店勉強撐持,但也只是多撐了一段時間,這時的樓房雖老,但仍屹立不搖,但經營順天商店的人卻中風倒下來了,這一棟經歷諸多世局變化的樓房,最後變成一棟不再有人進出走動的「空屋」。這時的「空」,或也可解讀為一種「順」吧!順應時勢所趨,只能放空自己,人、事、物皆然。 我在這一棟樓裡,學會了撞球,一放學就直奔而去「苦練絕技」,或是和童伴樓上、樓下玩捉迷藏,我總是從家中的房間直接通向地下防空洞,穿過「地下的房間」再爬上幾個階梯,出了洞口再走幾步就可抵達「順天商店」,這是一條充滿回憶的「祕徑」,我後來在自己的創作中不斷回溯其中的風華片段,它們也連接了歐厝大樓、鍾遠洋樓、順天商店的許多記憶,這些記憶沒有因時間而變老,反而長出新枝新葉,我的心也抽出嫩芽,當莫名的風雨襲來,我會接收到空中飄浮的一些特別的東西,那隱隱的傷愁會帶來刺痛感,像是玫瑰花莖上的細刺,既把玫瑰映照得妖嬈嬌美,卻又不能否認它是會刺傷人的,那疼痛,也將隨著時間一直延續下去,因為我的老家和一棟老樓房整修過後,還得再經歷未來不知將會是什麼的新未來。 我問親族,這棟樓曾經遭遇過砲擊嗎?親族說沒有,但想了一想改口說有,我問傷在哪裡?親族說從正門來看,它在左後邊的邊角,並不嚴重,後來整修過,所以看不出來什麼砲擊傷痕;為什麼我會在談話的尾聲特別去問這個問題呢?我自己也是模糊的;或許我仍在傷感我家失落的一座防空洞;或許我在腦海裡構思一部戰地長篇小說,發生在一棟樓房裡的故事,砲擊將是視覺上的一個驚爆點;或許只因我對整修的老家和一棟洋樓有深刻的情緣,我在檢視它的過去時,也在塑造自己的未來;或許是一個聲音銜接上我的童年,單號晚上我常是要睡在自家的防空洞內,那一個夜晚,有一記特別響的砲聲,震醒了我的夢,在黑漆的防空洞裡,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我感到一片茫然,但那聲音的記憶卻如利刃一般劃過天際,穿過一切,直直射向未來,力度足以貫穿人的一生。 面對這些觸動及體會,我自然有自己一番解讀,包括面對整修過的老家,我也在學習面對新與舊的衝突,但這些都不妨礙或阻撓我繼續「挖掘過去」的好奇心。 在和父親的閒談中,我聽父親說起:他的阿爸、我的阿公「歐陽鍾殿」是「長房」兄弟中的老么,排行第七,但我從「歐陽氏族譜」中的「長房譜系表」的世代字派(12)看見「鍾」字輩的脈絡卻有十一位,他們依序是鍾應、鍾榮、鍾遠、鍾歉、鍾塘、鍾就、鍾搖、鍾武、鍾猜、鍾格、鍾殿,我的阿公列名第十一,但父親仍清楚記得家族中稱他的母親、我的祖母為「七姨」、「七嬸」、「七伯母」,分明是排行第七的稱謂。為此我把族譜一一對照看個仔細,終於找出原因,我發現連父親都沒聽說過的「鍾歉、鍾武、鍾猜、鍾格」幾位伯公是完全沒有後代子孫的,所以我的阿公「鍾殿」就進階順位排名成第七個兄弟,這意外發現讓我們父女倆心中一陣哀悽,那不幸早逝或者無後的四位伯公,竟然就這樣默默無名消逝在時光裡,只能徒留在譜系的世代字派中,提供給有心翻閱族譜的後輩,一陣黯然憑悼。 再細究一談,發現我阿公那年代很多人都「落番」去了,包括他們鍾字輩的七兄弟,父親唯一有印象的是「鍾就、鍾搖」兩位伯父,因為其餘幾位都沒機會多作接觸,包括他對自己的父親印象也是模糊的,因為我阿公下南洋後,年紀輕輕的就去世了,那年我的祖母才二十四歲。 一棟「歐厝大樓」,列名為金門現存最早的洋樓,自然是風光的象徵,而隘門環繞六落閩南式建築也是迷人的景緻,它們曾經歷的身世背景也是精采的。但那些消逝的過去,我從親族口中捕捉回來一些畫面,不管是彩色的還是黑白的畫面, 我越是理解更多家族生態中的變數,我越是感嘆戰地人生的悲涼,彷彿電影裡的回憶鏡頭,那最值得記錄的片段,總是悲喜交集,而戰役的現場總是慘烈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