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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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跑的孩子
這是最後的一個暑假 我想躺在席夢思上 天天睡到自然醒 我想好好練練飛身灌籃的本領 用汗水與笑聲寫下我的成長日記 我想狠狠的看個三天三夜的少女漫畫 幻想我還沒開始的青澀戀情 只是一切來不及開始就結束 右手才剛接下畢業證書 紀念冊上純真的笑容還歷歷在目 沉沉的書包已經將我的肩膀壓斜一側 銜接課程還是補救教學 關在籠中的白老鼠呵 究竟是銜接每年都在改變的教育政策 還是補救越來越大的改革破洞 星期一到星期日,早自習到晚自習 國英數社自排排站 課本講義考卷參考書全面戒備 沒有稍息的口令不准解散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 這——究竟是鐵的紀律還是愛的教育 我聽見俾斯麥在身後隱隱的冷笑 三年的課程兩年結束 我的腦袋是一間門庭若市的得來速 子曰、現在進行式、聯立方程式、濁水溪、 DNA……… 別問我味道如何 我只記得打完嗝後食道仍留有胃酸灼熱感 田徑場上槍音未響不可以起跑 兩次違規就會被取消資格 而跑過馬拉松的人都知道 剛開始就跑在前頭的 往往不是奪得金牌的那人 如果學習真是一場無可缺席的競賽 可不可以讓我順著既定的跑道 按部就班的跑完一程又一程 電視廣告都說 孩子,我要你贏在起跑點上 但是誰能告訴我起跑點的正確位置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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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寶盒裡裝滿愛情
跟許多女士一樣,我們的母親也有一個小小的珠寶盒。長方形,紫紅色的絨布,鎖扣上方鑲著一顆亮晶晶的珠子。每次要去喝喜酒時,母親準會打開那個珠寶盒,從中挑選幾樣首飾來搭配當天要穿的衣服,而我和姐姐,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就是趁母親打開珠寶盒時一窺盒子內的究竟。盒裡的首飾不是很多,但是每一件都讓母親愛不釋手,多年下來,我們也慢慢了解了其中深藏的故事: 幾十年前,外公外婆跟祖父母都是地方上生意有成的知名人士。那時女生讀書的不多,因為母親從小備受外公外婆的寵愛,所以有幸跟我的舅舅們一起去讀書,後來舅舅的同學(我們的父親)愛上她,兩人情投意合,雙方家長也沒有反對,私下商定待我父親高中畢業先訂婚,等我母親一畢業就給他們完婚。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我的父母剛訂婚沒多久,外公生意失敗,一夕之間家道中落,我的母親及舅舅們都被迫休學,家中頓時陷入愁雲慘霧。這邊祖父母因為面子問題,雖然口中沒說反悔婚事但是已開始冷落未過門的媳婦。我的父親卻依然對心上人不離不棄,大學沒畢業就執意先把未婚妻娶過門。結婚前夕,細心的父親體諒到母親當時家中的窘境,用自己課餘兼做家教的收入加上平時的省吃儉用,偷偷買了幾套金飾送給母親權做嫁妝。當時父親的體貼周到令外公一家無不動容,母親從旁人口中得知父親為買那些首飾經常餓肚子渡日,更是窩心的數次淚下。 好在幾年後,外公的事業又見起色,母親生下弟弟後,在夫家的地位也終於母憑子貴而有所提高。儘管家中環境一直不錯,卻未見母親再添置任何一件首飾。母親時常打開她那寶貴的珠寶盒,看著裡面一件件精緻的金飾,眼神充滿溫柔,我們都深深知道,在母親的眼中,全世界的珠寶都比不上她珠寶盒中的區區幾件,因為每一件都鑄滿了父親給她的深愛,是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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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從李福井先生「島嶼會說話」這篇文章,喚起了我對加拿大的回憶:那種在卡片上看過,但卻美得像假的風景。 記得要移居金門前夕,我向老公要求選擇古厝居住,因為在印像中,離島應該民風純樸,保有傳統住屋風格。然而,在金門居住的十個月中,我們卻找不到喜歡的屋子,這或許是我們的腦海中,留著加拿大的住屋標準。 對美的界定,一般民眾往往侷限於學院中的藝術。在未到加拿大前,我也是一個汲汲於生活的上班族,可以說與美絕緣。慶幸的是在加拿大居住期間,一次的偶然機會,啟發了我對美的喜愛。 某年暑假,姐夫家整理後花園時,移除了一株二公尺高的聖誕葉樹。我基於對生命的不棄,將此棵樹拾回,植於我家空無一物的後院草皮上。每天看著看著,覺得一棵過於寂寞。於是,又從姐夫家移植一株茶花樹。神奇的是,這茶花開有兩種顏色花朵:豔紅及粉白相間;這樣美麗的花朵,確實激勵我對美的欣賞。剪下數朵,置於飯廳的餐檯上,頓時感覺神清氣爽,似乎人也跟著美麗許多。 此種種花的樂趣,對我而言,彷彿吸毒般,一發不可收拾。從後院到窗台、由窗台到前院,愈種範圍愈廣。我辛苦地用鋤頭挖去盤根錯結的草地,再買土回填,買花栽種,按季施肥。清晨除蟲拔草、黃昏灑水澆灌,雖然身體勞累,卻仍樂在其中。一雙兒女若在屋內找不到媽媽,都知道肯定在花園。 加拿大溫哥華的花季,從迎春花報春開始,到大理花因霜降而枯萎,這約莫半年左右的生長期,是家家戶戶整理花圃的主要時期。種上一株奇特景觀的樹種,你家就有可能成為社區的新地標。如果你放任雜草叢生,鄰居、甚至警察都會來表示關心。更甚者,你會直接收到代為除草及整理的帳單,因為市政府已經請人替你服務啦! 氣候嚴寒因素,導致加拿大每年只有六個月左右的植物生長期,這期間雖短,但是,加國卻擁有花朵種類最多之國家的稱謂。賞花不用到公園,因為處處皆花草綠地。沿著社區人行道走一圈,可以觀賞不同家庭偏愛的花種,及其庭院的設計與擺設。藉由此,更可瞭解不同民族間,對經營花園的費心與執著程度。 金門處於亞熱帶氣候區,利於雜草滋生,森林的林象,也比較豐富。與居寒帶的加國相較下,金門顯得環境複雜些。加上國人蓋房屋的觀念是多用水泥舖地,因此,保留在住處附近的草地就更少了。少數華人移居加拿大後,例行這種觀念,導致當地人戲稱這種屋子為「怪獸屋(Monster House)」:只有鋼鐵水泥,沒有草地,其中之鄙視意味濃厚。 目前我住的租屋地點,店面厝、獨棟屋、別墅屋、公寓皆有,唯獨沒有綠地。小小巷弄,左彎右拐,初來乍到,常被突然竄出來的車輛嚇到。金門的自然環境優於台灣;但是,一旦人為力量介入後,就變樣啦!心想:如果對岸廈門是一座「花園城市」,那麼金門就應該是一座「花鳥公園」廈門人做得到,金門人更應該義不容辭地接受這樣的挑戰,因為我們教育程度比較高,氣質也比較好。 對於蔣勳先生兼善天下的胸懷:「走出校園,投入社會大眾的美的教育」一事,吾誠感佩服。但當讀到「我們專業的藝術家絕對不會比西方少,可是我們的城市是著名的醜。」這時,又是一番『愁』滋味湧上心頭。為了讓中華民國的最後一處淨地成為「花鳥公園」,金門的鄉親們,真該想想自己能為金門縣做些什麼?又能為它保留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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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旅館的老闆王天寵,山東老鄉,退休高級警員,身材魁偉、性情憨直,過去七、八年來,他為數十位台灣退休老兵,代向大陸寄信、匯款,講到感人的地方,他忍不住跺腳罵起來:「這場國共內戰打了幾十年,雙方都神經兮兮,把老百姓看成特務、反動派!屌!成千上萬的台灣老兵,都是老實巴腳的可憐蟲,若有一個特務,俺是王八旦!」 若是杜誠尚在人間,他聽了這些牢騷,一定寫進小說《海燕》裡。這場內戰打得是烏龍戰,莫名其妙! 我在中環三聯書局蹲了兩天,詳細地閱讀了他們出版的圖書目錄,並且在門市部翻看了陳列的書籍,最後選出將近八千冊,和經理部門商洽價格,以及運書問題。因為我殺價過低,幾乎不能成交。但是由於我的誠懇與堅持,對方終於作了讓步。言明我校總務部門將在三日內匯款到店,然後他們馬上將書搬到碼頭,以水運到達花蓮。 為了信用,我是親自在三聯書店倉庫看著書籍裝箱,並且在封條內簽了名字。 在香港停留期間,我又在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店買了一些工具書,付了現款,隨身帶 回台灣。 這次赴港購買書籍,杜潞對我完成任務非常滿意。他請了台東書法家楊雨河寫了一段話,採用最精緻大理石鐫刻在上面,陳列圖書館門內,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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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莎之殤
鄭公子的父親鄭芝龍,所謂「盜而優則仕」,是晚明一個鼎鼎有名的盜商,他的船隊有一千多艘船,橫行日本、東南沿海、台灣以及菲律賓海域,聲勢高張,朱老頭子有一點怕他,又有一點奈何不了他,就用懷柔政策,一六四四年任命他為海上將軍。 鄭芝龍算盤打得精,不僅買賣打算盤,人生也打算盤,他懂得投資、懂得壓寶,可是他沒有呂不韋奇貨可居的眼光。他把自己當賭注,把靈魂典當給一個新興王朝。 彼時天下農民革命,天翻地覆慨而慷,朱明這個老朽已經病得快掛了,只剩一絲游氣,唯李有才追隨叔叔李自成,已經攻下了北京城,逼死那個狂龍崇禎皇帝,李自成坐上了金鑾殿的龍椅,唯李有才還幫他草詔,建立了大順王朝;可是他不聽勸,擄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氣得這位山海關守將「衝冠一怒為紅顏」, 引清兵入關,唯李有才的叔叔李自成的江山因此完了,大順皇朝被一個大逆賊給毀了。﹙關於歷史定位這一點,曾在天庭纏訟多年,後來玉帝作了明斷,柳川俠隱有一次不小心洩露了天機,後當述及。﹚唯李有才頓失靠山,又痛心失掉了最後一個李氏王朝,反而被貼上流寇的封號,因此痛心疾首。 鄭芝龍識時務者為俊傑,就帶槍投靠滿清,當起了大官,他也勸兒子歸順,爹兒倆一起服侍滿州人,向他們叩頭稱臣,保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是鄭成功很呆,他不會作生意,不懂打算盤,他只見一義,不計生死,不僅抗父命,還教訓了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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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帆小語〉祖厝戀情
在文藝的走向,台金兩地都大力鼓吹、提倡、推廣「鄉土」文化,因此,最近我突發奇想,我個人在金門南門奮鬥打拚的經過,一點一滴都把它寫出來,豈不是一篇很好的鄉土文學了嗎? 先引述一段來歷,民國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二日隨軍來金,在南門海口登陸,隨之進駐許氏宗祠,在兵荒馬亂的歲月,資源奇缺,部隊打地舖睡覺,夜間鼠輩橫行,老鼠會偷偷咬你的腳,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許氏宗祠旁那口古井是軍民的飲用水,伙食不好不在言下;三十一年後,也就是民國六十九年我成家,妻子是土生土長的南門人,岳父祖籍惠安,早年來金,而我的祖籍仙遊,血緣相近。也許這就是「天賜良緣」吧! 剛成家租屋而居,老大出生後,為了方便,決定搬到娘家去住,正好靠近許氏宗祠;這是一棟祖厝,房屋老舊,分東廂房與西廂房;西邊舅舅一家人居住,我們住東邊,大廳共用,那時候自來水還不普遍,吃用仍然還是許氏宗祠旁的那口古井,水源豐富,水質也算不錯;為求生活品質會更好,我下決心在未搬家前,先要把娘家祖厝大刀闊斧整修一番,目標是:牆壁粉刷,釘天花板,開闢浴室餐廳,水電,雖然空間不大,經過整修後非常實用,我常自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猶記,在自來水未接通前,我們還是用井水;為衛生安全計,我還找人要些明礜及漂白粉丟進井中,使水質更清更乾淨,飲用才安全可靠。 我岳父性情溫和忠厚,再有不愉快,他頂多嘟箇嘴,不會輕易發脾氣,他喜歡的寵物是一隻狗、一隻貓、兩隻雞;我成為金門女婿後,莊家半子,尤其是少小離家的我,在大陸未能通訊前,親身父親生死未卜,所以,我常想把岳父當自己的父親這也是應該的,他生前我都非常敬重他,就連寵物也照顧的很好。 七十一年及七十五年次男長女相繼出生,孩子漸漸長大,祖厝空間小,最大問題床舖不夠,把新婚用單層鐵床舖割愛換掉,重新設計一張雙層鐵床舖,可以放皮箱,也可以掛蚊帳,另外在浴室開設小二樓;妻女睡下舖,我和大兒子睡上舖,次子睡小二樓,睡覺問題解決了,緊接著的困難,夏天太熱,兩台電風扇效果仍然不佳,才動腦筋挖土牆按裝冷氣機,總算有了很好的改善。 八十五年,我用一生打拚微薄的積蓄,在城區西門鬧區買一層樓,「一生只為一層樓」,孩子到國小、國中、高中上學都很方便;猶記,住南門祖厝的那段歲月,平日一有餘暇,以種花為消遣;每逢假日早晨,我都帶領全體子女到莒光樓打羽毛球、練跳繩、拋飛盤等運動,生活融洽而且愉快;離開南門祖厝整整十年,然而,我對那兒一景一物,一花一草,仍然是那麼地眷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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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
女孩拿汽水、說話、輕笑,士官兵群擁,她的一顰一蹙,像指揮刀,往哪揮,哪兒就倒。他心一涼,勸慰自己說,她只是在那兒工作。但是,別騙自己了,李嫂不嫁給士官長了?姑姑還說,女孩嫁給阿兵哥的,可多了,不單古寧頭,林厝也是……… 林天賜在一次村裡大掃除時,認識李芝。那天,村指導員進村,跳上碉堡,立高點、迎大風,用力吹哨。哨音像停止令,林天賜拉住牛,不再犁田。王叔放下茶壺,不再往喉嚨倒水。阿爸擎住高粱,右手持鐮刀,卻遲遲不割,彷彿逮著肖小,沉默恫嚇。又逼了幾聲,畫面再又啟動,林天賜等放下手頭工作,往村裡集合。 指導員多在早晨進村,召集掃除,這一天,卻晚了。指導員說,陳誠副總統這幾天將抵金門巡視,也不知道會不會從古寧頭繞進林厝,大家得做準備。民國四十年間,金門經戰地編組,民眾軍管,掃除也是工作要項。村民放下工作掃除,難免怨言,但環境經整,整潔美觀,蚊蟲大減,鼠患亦微,村民也樂於配合。林天賜拿竹帚,沿通往古寧頭道路掃。 七月天,陽光像膠水,往人身上塗,汗衫跟皮膚黏在一塊。林天賜索性脫了,掛上樹。植林多年,木麻黃已長高,蔭影習習,伴隨清風,長息咻咻。林天賜拿竹枝掃帚,揮一下,就刷地一響。林天賜掃得專心,越掃越遠。耳朵裡,另一組刷刷刷聲越來越近。等到聲音夠近了,林天賜朝向那人,脫口說,天氣真熱啊。才轉身,脖子就僵了。李芝沿路掃地,聽著有人搭話,沒料到那人卻上身赤裸。 林天賜要找汗衫穿,衣服卻掛在百公尺外樹枝上,手忙腳亂,李芝不禁笑出聲。兩人都覺羞赧,不好說話。林天賜胸臂渾闊,肌肉結實,陽光映著,一股肌力,似要洶湧而出。林天賜一顆心撲通撲通竄,就要持不住掃把。他掃得急,掃把揮得高,回到掛立汗衫的木麻黃前,雙軟發軟,喘一口大氣。回頭望,李芝還在路上,遇著鄰居,邊說話邊往回走。林天賜眼巴巴瞧著,直到李芝似有若無回頭,才知道,自己是為了那一眼而等待著。 林天賜姑姑嫁入古寧頭,兩村近,常往來,家裡曬了地瓜籤,甘甜爽口,阿娘請他送去。古寧頭、林厝間,駐兵多,像檢驗電線、或行軍答數。這些陣仗,在那一天,卻都不見了。林天賜再想起,覺得那不是眼前的路。那也不是屬於他的路,而是李芝的。 林天賜笑開顏,但又愁眉苦臉,不知道她是誰,住那兒?幸好,她就在古寧頭。林厝、古寧頭雖近,卻是林厝嫁入古寧頭多,林厝娶古寧頭人氏少。金城王某曾娶古寧頭李氏為妻,謠傳王某跟一釀酒婦人有染,李氏質疑夫婿,王某倒怪妻子信不過他。釀酒婦人年輕貌美,夫君對她格外照顧,加上耳語密切,兩人有私情,恐怕是真了。李婦黯然,投井自殺,娘家帶領氏族問罪,王某花錢消災,家道竟此中落。林天賜從小就聽父長說,除非不得已,莫娶古寧頭人?如果,非娶不可呢?林天賜喃喃想著,拍了一下自己腦袋瓜,笑自己想遠了。 林天賜進村,幾名古寧頭村人,在雜貨店裡閒聊。林天賜常來,湊合著說話。雜貨店外頭是村人,裡頭卻多士官兵,下棋、喝涼水或打撞球。老闆國語彆扭,但為招呼客人,只好鸚鵡學舌。林天賜沒法分辨老闆國語好壞,但老闆說一句,外頭的村人跟說一句,說完,卻掩嘴嘻笑。國軍早年抵達金門,強佔民宅,拆毀宗廟,民怨頗多,這些年,歷經胡璉、劉玉章等司令官整治,軍紀改善,加以軍方在金門組織戰鬥村,鼓吹軍民一家,軍民關係和解,而國軍軍餉穩定,又多單身,消費力高,竟帶動地方經濟。 雜貨店在村子入口,林天賜邊聊,邊看士兵打撞球,更留心往來的人。小士兵,從台灣來,老士兵,多外省人。他們多以國語交談。有的台灣兵也不黯國語,閩南腔跟金門腔,卻有差異。一名士兵忽然盯著林天賜。林天賜正看撞球,不確定士兵看著誰。他東瞧、西望,見士兵始終盯著他,佯做不知情,跟村人抬槓幾句,走往姑姑家。林天賜發悶。士兵對他似有敵意。他這一想,發覺不僅剛剛那名士兵,而有不少士官兵,對居民常顯倨傲姿態。林天賜這一想,自己倒慌了。 林天賜想,他肯定給太陽曬昏了。姑姑住處僻遠,本就安靜,沒料到剛走近,卻聽到陣陣喧嘩。怪了,林天賜想。待走近一看,原是姑姑鄰居開了冰果店,奇怪的是,士兵不去入口的雜貨店,卻兜圈子,到這兒來。林天賜好奇地站在門口,沒瞧見什麼,便跨過門檻,往裡瞧。屋內設有桌椅、撞球、書報,一如雜貨店,生意卻有天壤之別。屋內本不大,扣去桌椅、撞球桌,再站五、六人都嫌擠,硬是塞進二十多人,士兵撞球,還得留意桿子後推時,別撞著人。林天賜呆呆看著屋內。一名士兵發覺,噤聲望向門口。情況彷彿蟬鳴樹林。蟬受了驚擾,停止鳴叫,其餘的蟬警覺,紛紛歇止。不一會兒,士兵都不說話,撞球的,收了桿子,立在地上;看報的,放下報紙,抬頭遠望。什麼都沒做,只悶悶坐著的,卻站了起來。他們望著林天賜。林天賜一呆,眼睛睜得更大,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事。正遲疑該進、該退,一名少女手持糖水清冰,大聲說,銼冰來了。她走出內堂,見士兵不吭聲,納悶地望向門口。 林天賜跟自己說,那絕對是錯覺,但坐在姑姑家,聽著近處喧嘩陣陣,他知道,他差點做了一隻鳥,飛進黑網裡。士兵們拉長臉孔,喀啦一聲,彷彿關門。喀啦喀啦,他們的門一一關上。他們劃分一個自屬的世界。他的闖入,猶如鬼闖人間。他縱使是鬼,卻被比鬼還要森冷的敵意逼退。少女狐疑看著他時,他知道,她就是他們唯一的門。 姑姑也埋怨鄰居吵,但沒辦法。姑姑也做軍營生意,賣些蚵仔,縫補衣物。林天賜沒跟姑姑提起那種莫名敵意,倒問起姑姑說,李嫂丈夫回來了嗎?竟做起阿兵哥生意。他這一問,姑姑卻不好意思答,吞吐地說,李嫂的丈夫還在南洋,沒回來。林天賜愣愣望著,家裡沒男人,任士兵往家裡闖,適當嗎?姑姑知道他的意思,只好說實話。原來李嫂改嫁,才開了冰果室。金門民風保守,改嫁一事,不常聽聞。正說話時,一名士官長走過門外,姑姑說,就是他了。林天賜偏頭瞧,士官長身材矮胖,不知那裡好?姑姑笑說,女人嫁人,圖安穩、幸福,外貌還在其次。戰區,軍人地位高,士官長多經驗戰事,長官倚重,地位又高過一般軍人。林天賜長歎,把本想打聽女孩的正事,擱在一邊,等離去時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夏天很快過去。割高粱、拔花生、栽地瓜,林天賜忙耕作,好讓自己忘了那個夏日。入冬,田荒蕪,林天賜鋤草,再鈀落葉,裝入麻袋,帶回家燒飯。林天賜鈀草時,留意古寧頭那邊,有沒有人往這裡鈀。林天賜瞧了好一會兒,鈀好落葉,卻不願走。路那頭,露出一條人影。林天賜精神一振,定睛看,來人是女的。這條路,軍民本多,而今,又杳無人煙,難道,這路果真是李芝的路。斑鳩深鳴山中,似有禁不住的悲悽,只能訴與天、說給風。林天賜不會是那隻斑鳩鳥,他就要說給李芝聽了。 林天賜臂背頌台詞,先介紹自己,再問對方姓名,還得提起姑姑也住古寧頭,她們一定認識。來人邊鈀邊走,林天賜等不及,擱下扁擔、麻袋、鋤頭,就往前路走。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林天賜經過鈀草女孩,逕往前走。女孩聽著步聲來得快,以為是熟識的人,歇下鈀子看著,那人卻一副紅臉關公模樣。 林天賜急走,苦笑。他八成想李芝想瘋了。林天賜守著路,打算等女孩鈀好草,再往回走。路上落葉,他剛鈀過,女孩怕得鈀得更久。林天賜靈機一動,不如走一趟古寧頭,說不准能遇上。林天賜被這想法慫恿,走得急、快,不一會兒,已到了雜貨店。鑒於上回不愉快,林天賜快速走過,沒料到,雜貨店生意奇好,他不禁行放緩腳步,多看兩眼。這一看,脖子就僵了。 士官兵繞著櫃檯上一名女子說笑。村人跟他打招呼,見他模樣,即知所以,便說,那是老闆新聘店員。士官兵讀完報、撞完球、喝完冰水,都望著她,她不只是他們的門,更是他們唯一的居所。林天賜又喜又氣,她也是他的居所,他苦思的家。 林天賜定定站在門口望。女孩拿汽水、說話、輕笑,士官兵群擁,她的一顰一蹙,像指揮刀,往哪揮,哪兒就倒。他心一涼,勸慰自己說,她只是在那兒工作。但是,別騙自己了,李嫂不嫁給士官長了?姑姑還說,女孩嫁給阿兵哥的,可多了,不單古寧頭,林厝也是。林天賜楞楞望著。彷彿漲潮,雜貨店跟店裡景物漲上來,李芝皎好的臉蛋越形巨大。那變大的臉,突然朝他撞來。李芝見門檻外,立著一人,認出那是打掃時,巧遇的林厝人。李芝走出櫃檯,問那人,可要買什麼雜貨,才出門,那人卻快步離去。 李芝趕上幾步,出聲說,需要幫忙嗎?林天賜聽見了,沒回頭、也不搭話,使勁搖頭。林天賜沒回頭,他不知道李芝,是否仍在路口望著他。店裡傳出哄笑,李芝走回店裡了嗎? 木麻黃左搖右晃,咻咻嚎嚎。冬風颼颼,路上竟無餘人。林天賜獨自走回林厝。一個遺失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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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的餅乾
家中茶几上擺著一盒「咖啡麥芽餅」,那是兒子帶回來的戰利品,這次段考他名列前茅,安親班特予頒獎,以茲鼓勵。 話說,幾年前,身為人父的我曾全力爭取請調金門服務,眼見調職之事即將渠成,但經擬任職單位的考核後,說什麼我的忠誠度(對某特定人士的忠誠度)有問題。就我所知,是那個單位中有人刻意阻撓這件請調案,以致於調職夢滅,於是乎,只好舉家遷台。 兒子來台時,就讀小三,對新環境一切陌生,功課的壓力更是不勝負荷,適應不良在所難免,但在太太耐心的教導及本人的「鐵腕」作風下,他第一次段考成績平平(班上第五名)。我常開他玩笑說,以前是全校十幾名(在金門就讀時,同年級僅有一班),現在是全班第五名,算退步了。 經過半年的調適期,兒子自愛地收拾玩性,漸熟悉周遭環境,但偶爾仍抱怨,為何要來台灣唸書的話。童言童語中透露著,惦記家鄉的阿公、阿嬤、曾祖母及玩伴們。年來,他最期盼的事,是在寒暑假時回金門老家走走。對他來說「回金門」彷彿是他畢生最大的願望,同時也成為我控管他的一個「緊箍咒」。平常只要他的言行、舉止、學業稍有走樣,一句「寒、暑假不回金門」的話,便能使他噤若寒蟬。但氣話說歸說,寒暑假回金門是勢在必行之事,因為我也想回來瞧瞧。總覺得沒回老家走一趟,有種無可救贖的罪惡感,很對不住老人家。雖然,現在交通方便了許多,但天底下哪有那種想念長輩,卻要長輩來台灣看你(們)的道理呢?只有親自回家走走,才能領悟到那份錢財買不到的親情。 接下的幾年,兒子的功課一樣名列前茅,尤其,數理方面頗受師長好評,同時,他也代表學校參加躲避球隊、大隊接力及二百米等比賽,可說是一位品學兼優的學生。我在下班回家後,常接到他班上女同學的來電。我問他對方來電的用意,他總回稱是同學打電話來問功課的(要是你,你相信嗎?)。看他額頭上洋溢的「青春」,我想也許正是他的情竇初開期吧!他變得很「愛美」,要他的母親為他買除痘專用的洗面乳,為他貼上透氣膠帶。他漸漸長高,變帥氣了,跟我像是同一個「粿印印出來的」,一看就知道是「臭國」的囝仔。 我邊寫稿,邊嗑著餅乾。餅乾散發出濃烈的勝利味道——小孩的成長、購屋時的價差、目前上班的環境、未來旅程的規劃………,不禁暗自竊喜,我是個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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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過去,杜誠寫作長篇小說《海燕》,為的是反對內戰,他因此犧牲了生命,像他所受的冤屈,海峽兩岸有千千萬萬的知識份子!我嘴上沉默,卻心知肚明啊! 杜潞的坦率的話,讓人感動。 你們兩位,誰去? 何為霖朝我瞅了一眼,想表態。驀地,杜潞搶先說:「何老師,我的建議,還是讓于光去香港。他過去是軍人出身,至少有一點政治保障,你說行唄?將來,你就會明白我是庇護你──」 「現在我就明白。」何為霖誠懇地說。 香港是個龍蛇混雜的國際港,我下了飛機,走出機場,看到摩肩接踵的人群,便泛起愁腸。幾千名旅客排隊上計程車,我得等到何年何月才坐上呢?兩個警察站在行人兩端,既有秩序而且寧靜,我敢說台灣警察是做不到的。我投宿在油地一家小旅館,附近小飯館林立,臘味飯、叉燒飯或牛肉飯配上一碗例湯(骨頭肉湯)、一碟菜膽(將菜心在沸水中燙熟,抹上一點蠔油),只需港幣十五元,折合台幣五十元,比咱花蓮還便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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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莎之殤
她思忖著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擺脫紅毛的控制。她想:「以我的美貌與豐富的內涵,難道怕找不到漢子嗎?」想到這裡,有一種精神勝利的感覺、報復的喜悅,心情才好過些。「你以為我沒人要嗎?笑話。」她想。 其實,這是福爾摩莎小姐的傷心往事,她輕易不肯透露的。她早年在東海裡洗浴,亮麗的陽光,照著她雪白的肌膚,襯托她三點式的比基尼,只覺像凌波仙子,姿態撩人。她常以自己的美貌沒人賞識,蹉跎光陰,攬鏡自照,不免有小姑身伴無郎的惆悵。 她常怨嘆沒人識貨,致使美人遲暮,芳心無託。這時朱明不僅老邁了,而且衰頹了,一身的老人病,自顧不暇,對於她不僅不睬,而且蔑視她,甚而說如果有人要,他老人家是不反對的,只要不佔他的澎湖就好。 荷蘭人得了他的口信,只好放棄澎湖,轉而追求福爾摩莎小姐。因此,天雷勾動地火,譜出一段人世的愛戀。福爾摩莎小姐有人愛了,她的春心不再寂寞,她的美麗有人賞鑑,因而不再自艾自憐。 但是,紅毛對她沒有真情愛,讓她傷心、痛苦與失望,遇人不淑,心在滴血。每當夜闌人靜,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求告無門,無能為力,不免潸然而淚下。她衷心想遇到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或是英雄豪傑。 她的願望,得到了蒼天的回應。有一位鄭公子,徘徊在金門與廈門之間,他的苦難身世,正在燃燒世紀的悲情,既傷家亡,又傷國破,焚燒儒服,披上了甲冑,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四海之闊,竟然沒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