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邊愁
「三角形的波浪是直立奔跑的/兩個三角形的波浪奔跑而且牽著手/三個三角形的波浪奔跑到夕陽的地方而且/擁抱起來 直立地擁抱起來 直立/三個三角形直立就是巍然矗起 於是/一個夕陽閃耀下的金色的金字塔就此矗立起來了/矗立起來了/在地球上一個叫做台灣海峽的地方」………
─鄭愁予〈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
(二○○五,節錄)
Sandy:
「哎呀!你把詩人『青青的國度』誤作『青春的國度』,『青』,是詩人最在意的一個字、一種顏色啊!」
我原以為,與妳、與詩人的對話,上個星期三浯江夜話〈三月的春帷不揭─鄭愁予在小小的島〉就已打住了。我似乎過度「盜取」了妳的青春、妳的美麗、妳的感覺,我無法再延續下去了。而妳,午夜上網的發現,一個「青青」與「青春」的錯誤,「可見你與詩人之間還有一份心情、一種顏色沒有完成,罰你再寫一篇,把『青』字寫出來!」
於是,我在春雨綿綿,窗帷外難得一片青草地與水沼的青蛙合鳴中。夢或者黎明、沈睡或者甦醒的狀態中,再續一個未了。
Sandy,妳說對了,詩人最在意「青」了。妳也喚起了我書架上的那冊《中國青銅器》的消失記憶,原來是詩人赴港大講學前借走了。
二十一歲時的詩人,寫〈錯誤〉,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詩中的「青石」,也出沒在他二十四歲時的〈情婦〉,「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甚麼也不留給她/祗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丁旭輝詩論〈鄭愁予美麗的錯誤〉,提醒讀者注意「青石」這個意象,「在色彩心理學上,『青色』屬於冷色系,相對於黃、橙、紅等暖色系的顏色所帶來的溫暖感,『青色』則給人清冷、淒涼的感覺,這種感覺搭配上黃昏時空蕩蕩(所以聽得到過客的跫音)的石板路(所以會有『達達』馬蹄聲),其清冷、淒涼、愈加強烈,為全詩伏下情感的基調」;丁旭輝又指向青石小城裡隔著一個高高的窗口的〈情婦〉,「在這樣的等待中,恐怕連夢境都是冷冷的青色吧!」
「青」,清冷?淒涼?是詩人在〈錯誤〉開始就一路相隨難以承受又最鍾愛的青色重量?四十年後的詩人來到小小的島,他又帶來了甚麼顏色?
「金、馬、澎,三個島群應該有一個共同的顏色,就用『青色』來聯合島群三角吧!金門、馬祖、澎湖,詩人行腳之處,總會情不自禁發出「青色」的呼喚。
二○○五年夏天,詩人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後,帶領著幾位包括我在內的金門朋友,秋末冬至的時節,以十天時間,從台北出發,馬祖為起點,途經澎湖,落點金門,舖展著「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的青色之旅。
馬祖,在北竿機場海霧上空盤旋多次後的降落。來到芹壁,詩人被古厝、小島、海岸,在大自然中和諧、和平共處的景象所吸引,望著鏡澳浮現的一處青翠的島礁,詩人立即給了它一個新名字—翠龜灣。北竿後下南竿,在牛角的漁寮書齋、依嬤的店,老酒與美食的短暫停留,槳葉嘎嘎然翻轉,旋動的九人座直昇機又把詩人一行載來北緯三十度的東引。八、九百人的討海人之島,因為詩人的到來,夜間的社區廣播,人潮擁向東引國中,今瞑不是來看戲,而是來聆聽一場「給討海人」的演講。聽眾中,現身了一位令詩人驚豔、與上海孤島時期作家張愛玲同名同姓的「張愛玲」;鄭愁予就是在與張愛玲帶點孤絕、華麗的眼神對望中開場的。詩人驚訝於這座飛彈與飛魚共存的島,有這麼多的讀詩人口,或許可以說,所有的討海人都是詩人,把詩寫在海面上。詩人說,島嶼是海洋的中心,沒有兩個文化會全然相同,因此也沒有所謂的「離島」,他以此來詮釋馬祖、東引位置;他在飲酒中看到馬祖人的真性情,也在黃花崗之役的「連江縣十烈士紀念碑」裡讀到馬祖人的堅毅性格,海洋的波濤都不畏懼了,何況是刀槍。「你們生長多雲、有霧的地方,但不要忘了也有『祥雲彩霧』,也可以是突破藍、綠的青色之島!」
馬祖之後的澎湖,「對著這細雨的黃昏/靜靜的城角/兩排榕樹掩映下的小街道/你不懂/但你很熟悉/你翻起所有的記憶/也許突然記起/兒時故鄉的雨季吧/哎/故鄉的雨季/你底心也潤濕了/我猜想」,詩人重返二十歲時寫下〈老水手〉的馬公城,台上台下都塞滿人的文化局演講廳,詩人重讀這一首詩,多少顆心也跟著潤濕了。這是一座風聲凜烈、全年暴風日數一百三十八天、雨水罕至的島,也是詩人先祖鄭成功離開金門後的陷入之島,更是詩人青春時在東北風季下懷想東北故鄉雨季的島,「三角形的波浪」,澎湖的身影比較接近詩人所設定的「社會完全被遺棄在繁榮昇平快樂的人間之外」,也是詩句中「世界上沒有一個海峽有著討海人的或後代人的╱順命的沈默 冤苦的徬徨 承受了生命掙扎中最重要的無辜」,而它終究也「受上天之賜啊 有巉岩之奇 具氣象之妙」是與金門、馬祖互相守望的美麗的三角之一。
三角形的波浪,自馬祖、澍湖湧起,該在金門落下了。「退後呀 便泊入母親的臂灣╱向前喲 就划到老家的外婆橋」,詩人作於二○○四年一首尚未正式發表的詩〈大膽島童謠〉,「討海的父親一生都是暴風雨╱只有海燕是顯給我們的訊息╱只有偶然的虹彩是遙遠的希冀」,詩中已塗下他「三角形的波浪」金門這個落點的圖案了,他也果然在金門技術學院這一站的演講讀出了〈三角形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島嶼三角引詩的完結:「三個直立的三角矗起三面發光金字塔的輝煌╱啊!讓我們呼喚著名字一個一個地祝福過去吧╱馬祖啊 澎湖啊 金門啊╱你們已經是人類歷史傳到現代的見證者╱而更是未來中國文化的發光體╱島嶼是海洋的中心 當潮平的時候╱兩岸就是歡樂的邊緣了。」
Sandy,只因為「青青」與「青春」的誤寫,妳讓我重新去尋找詩人為我那小小的島所賦予的顏色。詩人說,世上最好的字是「青」、最美麗的顏色是「青」。那麼,詩人在「三角形的波浪」所呈現的顏色非藍非綠,那是「青」!青青的島。青青的國度。青!青青的邊愁。妳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