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報社工作經驗，是在國語日報。遺憾這唯一的經驗，卻只有一個月。
一九九九年三月，國語日報主編湯芝萱來電問我，可有意願到國語日報？當時，我三十出頭一些，前程不定，整天陪著剛足歲的孩子。孩子出生時三千多公克、身長五十多公分，而今抽長快一倍。生命在最初的時候，是無知、無明的，這渾沌般的生命卻開始滾動，學爬、學走，長一對門牙，再長其他思緒。
他終於離開他的無明，進入世界的繽紛，並且為之染色。然而，孩子生命抽長的同時，卻覺得自己萎縮了。
妻子懷孕時，遭逢出版社解散，先一步丟了工作，我再為了圓育嬰的夢離職，我們在出版社兼職，寫企劃、找書，賴一份薄薪跟稿費度日，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我們為人生劃定的理想，又該何以實現？這些疑問，每一天早晨隨著孩子的長大，不斷驚醒。因為這樣的背景，任職國語日報雖僅一個月，在我的生命圖像上，卻是凸出的。
三月，芝萱的電話一來，我看見了希望。面試，上午十點半，馮季眉時任國語日報副總編輯，由她主考發問，我回答。我穿卡其色休閒外套，一年前它是新衣，多時未穿，仍是新的。我擔心，潛隱年餘，人際應對會不會失禮了？也擔心沒有報社編輯經驗，不符選才標準？馮季眉的親切並未讓我寬心，直到再接獲芝萱的電話，才煩緒落定。
國語日報按特色分版，版跟版之間定位清楚，週末、週日再增加功能性版面，閱讀族群清楚，這樣的設計也讓調性變得活潑。主編跟美編的名字，印在版面上沿，增加責任心、榮譽感。我首先面臨的問題是注音符號校對，這是過去編輯經驗欠缺的。馮季眉是我上司，也特別注意我這部分。當時的作業是半個月，寄發一次剪報跟申報稿費。我服役時，擔任文書業務，熟行政事務，正可利用經驗，幫紊亂的事務釐清秩序；比如剪報的歸納、收藏，作者資料明細建檔等，最大宗的，是來稿閱讀跟回覆，以及可用稿件處理。
料想，芝萱等主編必有一套淬鍊已久的收稿規則，儘管稿件繁多，桌上以及旁邊環境，才得清簡幽靜。我想，再不多時，我當能琢磨出自己的方法，得以稿務繁亂，卻井然有序。卻沒料到，我只寄發兩次剪報、申報兩次稿費。
國語日報編輯期間，跟作者、讀者的聯繫，都很頻繁。跟作者，主要談撰稿方向、稿長跟截稿日，多用電話；跟讀者的溝通，卻形色不一，多用紙筆。記得有位父親，因事入牢，想跟兒子修好，洋洋灑灑寫了四、五千字心聲，再附一函，道明原委。我被他的父親身分打動了，花了好些工夫，精修稿件，刪除三千字，變成一千來字的散文，當了頭條刊登；不知那對父子，可因為國語日報的刊登，關係有了改善？
旅美作家吳玲瑤四月來訪，設了筵席，邀了蔣竹君總編輯、季眉姊跟我。吳玲瑤跟我都是金門人，卻難得見面。她的腔調，留有金門古樸的豪邁，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聽辨出來？有時，送公文到社長辦公室，多次見到林良先生，卻生澀，沒有鼓起勇氣攀談。中午，多自行用餐，也跟芝萱一起外出覓食。有一次，鄭如晴主編特地款待，說是接風來著。如晴後來得了幾次五四文藝獎小說獎章，女兒張鈞甯是新一代人氣偶像，竟還當了星媽。
那個時候，國語日報上午十點半上班、下午五點以前下班，我喜歡這樣的規律，辦公環境安靜而有效率，同事溫文有禮，校對組跟美編組同仁知道來了新人，都熱情協助，知無不言。我想，這樣的作息規制跟人事，約莫就是我未來幾年的縮影了。
要離開國語日報，跟芝萱以及同仁開口，都是艱難的。我先求得芝萱的諒解，斟酌數日，終於在有個晚上，鼓起勇氣跟馮季眉陳述。
人的生命中總有值得記憶的圖像。記憶它，是因為事件本身跟它的背景互相言說，終得清晰、立體，一撫觸，便往事歷歷了。
多年以後，馮季眉升任總編輯，蔣竹君女士、林良先生退休，而由黃啟方先生、孫慶國先生，再挹注心力，活化組織，從容挺進。日前，經過國語日報，低氣壓正盤旋臺灣東南海域，氣候不穩，天剛大雨，我走在羅斯福路紅磚道，路過麵攤，忽然想起有一天，等著老闆切滷味，日正當中，上班族群出覓食，三三兩兩。初春的陽光溫煦迷人，大樓、行車跟路人，都像剪影跳躍。老闆迅速按穩豆乾，也按住這愉悅的一切，俐落切開豆乾鮮嫩的內裡。
那一天，是一九九九年四月，我在羅斯福路上，走向福州街，國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