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詩碉堡──洛夫與《石室之死亡》的戰地年代
祗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
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
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
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臉後面移動
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
而我的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楚風聲,蟬聲
──洛夫《石室之死亡》(第一節,1959年8月寫於太武山武揚坑道)
一九九九年年底,我實現了在溫哥華時與詩人洛夫的約定,帶他重回金門,造訪他創作《石室之死亡》的起點–太武山武揚坑道。
那一趟金門行,觸動了洛夫以書法重新揮就《石室之死亡》初章,並題後記「此詩於一九五九年八月寫於金門,時值兩岸砲戰,我在砲彈嗖嗖聲中寫下第一行,距今已歷四十一年矣,金門仍在,〈石室之死亡〉仍在,而我與歷史俱已老去」;接續又在名為〈重回金門〉的雜記中補述,「那天下午走訪的舊時營地,經過四十年的滄桑時空,一切都似曾相識,腦子裡只有依稀的記憶,想起當年在砲聲和朦朧月光下寫詩的情景,恍若隔世。如今人去物非,金門已成了觀光旅遊之地,但兩岸仍在冷戰中,這時我的心情確實有說不出的激動和複雜。」
能陪同洛夫進入他創作生命裡重要的一站、建構現代詩的一塊地標,彷彿穿梭時光隧道,看到了一個烽火現場,更遇見了一顆歷史的詩魂。
《石室之死亡》是一由六十四個段落組成的長詩,洛夫稱之「是我早年投身現代詩創作的一塊重要里程碑,也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項空前的實驗」,歷五年完成發表、出版後,引發廣泛地討論,乃至掀起一場「超現實主義」論戰風暴,美國舊金山朗道出版社還推出英譯版的《石室之死亡》。
洛夫《石室之死亡》之於金門的最大象徵,在於詩人藉由詩作,與一個流離時代、一座戰爭島嶼產生連結。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湖南衡陽籍的二十一歲青年洛夫,背著一條軍毯,以及兩本隨身詩集,就這樣踏向軍旅、來到台灣。再歷一個十年,「八二三」砲戰日後一年,一九五九年七月,洛夫獲派赴金門戰地擔任新聞連絡官,負責接待來自世界各國的軍事記者,駐紮在貫穿太武山,長約兩百公尺的武揚坑道內。
冷戰砲擊,身處在坑道內的夜晚,洛夫「經常失眠,在黑夜中瞪著眼睛胡思亂想,有時在極靜的時刻,各種意象紛至沓來,久而久之,在胸中醞釀成熟,便蠢蠢欲動」;一九五九年八月的某一天,腦海閃過「戰爭」與「死亡」的入侵圖象,洛夫緊抓紙筆寫出一行詩句,「偶然昂首向血水湧來的甬道,我便怔住」,迅即又自我感覺這樣的句子太直接,不夠好,推敲再三,改寫成「袛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就在斟字酌句修改詩句過程,坑道外響起砲彈猛烈爆炸聲,震得石室一陣搖晃,對坐的一位上尉軍官嚇得趕緊遁入辦公桌底下,「而我這時靈感驟發,只顧低頭寫詩,當我面對死亡威脅的那一頃刻,絲毫不覺害怕,只隱隱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以詩的形式來表現,死亡會不會變得更親切,甚至成為一件莊嚴而美的事物?這就是我在戰爭中對死亡的初次體驗」。
白天接待記者,晚上讀書、寫詩;洛夫口袋裡最常放的一本詩集,是德國詩人里爾克與神對話的《時間之書》,「我一面讀詩,一面感覺到好像我自己也在與身旁的石頭、樹木、野草,天空的浮雲,腳下的蟲蟻,遠處的大海對話」。
戰地金門一年,洛夫的確思考了一些問題,對生命本身也有相當深刻的體認,「在那孤懸海外的島上,日日面臨死亡的威脅,恐懼,沮喪,孤獨,無奈,諸感叢生,漸漸被壓抑成一種內在的吶喊,卻又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捏著喉嚨,不讓發出聲來」,紛至沓來的繁複意象,洛夫從里爾克《時間之書》裡的玄思和宗教情懷,找到相契合的心靈,也從創作《石室之死亡》中發出祈求救贖的呼聲。
《石室之死亡》中戰爭的島,潮起潮落,終究奏起了和平的樂章;半世紀後,洛夫〈再回金門〉,已有不同的詩風景,「這次的砲聲來自深沈的內部/而外面/是正潮漲的沙灘/海的舌頭一路舔了過去/及至碰上一枚地雷/突然在歷史的某一章節爆炸/至於誰是那埋地雷的人/迄今已無人追究/當史家擲筆而起/只見血水四濺,一滴/飛入對岸鼓浪嶼的琴聲/一滴,已在太武山頂風乾」……。
詩作同為兩岸所仰望品讀,已逾八旬的洛夫,他的湖南衡陽家鄉斥資四千萬人民幣正要打造「洛夫文學館」,外加一座位於鳳凰鎮的「洛夫草堂」;而作為詩人詩生命另一原鄉的金門,也許不需一華麗的詩廟堂,何妨就在太武山武揚坑道入口,鐫刻下《石室之死亡》第一節行。
二○一一、民國一百年雙十節,洛夫與金門籍夫人陳瓊芳五十年金婚之日。等待洛夫,重回金門,重現詩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