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金門﹐以及一九八九
金門向外界開放它的神秘,是一九九三年二月,觀光開放以後。在那之前,流行一個說法,要到金門,唯有娶妻金門姑娘,才得以來。傳聞終歸傳聞,還沒聽說有人為了金門,押注他的愛情,倒是臺灣男丁服役時,贏得芳心,娶回不少金門姑娘。
一九八七年九月,遠航波音七三七試飛金門成功,先一步踩穩未來的觀光基礎。我八八年退伍,乘遠航客機飛抵故鄉,是畢生難忘的經驗。猶記三月底,恰逢大霧,本預定回鄉幾天,卻幾乎停留兩週。當時,昔果山一景一物仍如離去時,廟還沒翻新,廟前仍是碉堡,而不是後來建造的戲台。
往昔,金門、臺灣只賴船班,兩個島,三百公里路,又吐又顛三十小時,方可到達。而今,我飛越台灣海峽,看澎湖列島如星洲排列,再看見我的島鄉如一隻彩蝶,躍舞藍藍大海。
我八七年途經的田間小路,過十年,將不復存;村子裡的防空洞、碉堡跟撞球室,也將隨著金馬撤軍,兩岸戰爭形式改變且關係和緩而頹圮、消失。今日往金門參觀戰事設施,多屬以前列管、現今開放的戰略建設。軍隊住滿村落山頭,唱歌答數的震撼聲勢,只能在記憶中,慢慢回盪。
八七年,堂嫂且做起軍隊生意來,洗燙一套軍服,收費二十元。我借機車,遊剛開放的翟山坑道。坑道於六○年開挖,入口猶記「毋忘在莒七大精神」信條,內置百來米、通往大海的水道,船隻可直接開進卸貨,再迴轉開出。近些年,坑道陸續開放,瓊林坑道以瓊林村為腹地,地基挖空,村子底下,通道滿佈。金城坑道則迤邐數公里,搭配最新的燈光跟音效,配有專人解說。最早開放的翟山,則在二○一○年夏天,假坑道舉辦音樂演奏。
對遊子來說,最懷念的,當然不是戰地設施,卻是戰地限制下,跟人、跟土地的關係。
我最記得那一碗清冰。一九八九年八月,我考上大學後,回鄉報喜,入夜,與伯母、堂哥、堂嫂、以及姪兒、姪女,搬板凳移至外頭的夜。我們喝茶配花生,滿天星,讓不香的茶都變得香甜。夏熱,真想吃一碗冰,我溜到雜貨店買冰,沒錢,只能買清冰,灑甜水而不澆紅豆跟花豆等作料,提回家,伯母罵說,憨兒啊,怎花錢買冰?伯母雖這麼罵,心裡卻是甜的。
幾碗冰,十多個人吃,在物資不好的年代,吃著吃著,就吃出滿滿的淚水了。
三十年後,伯父、伯母過世,三位堂哥已另起新厝居住。大風習習,黑夜戚戚,時間把我惦念的人跟事,一個一個、一樁一樁,變作一件件回憶,我站在舊宅門前,卻還記得那碗清冰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