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江之島
「河流包容著他們,依舊流啊流地。
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遠藤周作在「深河」一書裡一段對印度恆河深沈而肅穆的描寫。這一條神祕而庶世的悠久的混濁大河,承載著印度常民的生命與死亡、現世與來生的精神托付,不折不扣是一條淌著母親血水的靈魂之河。
一條河與一個民族的榮辱共生;人們在河裡沐浴、 漱口、 洗滌、祈禱,也在河裡焚燒屍體,告別今生,讓靈魂隨流飄向遙遠不可知的來世。
我也設想著;有沒有一條河,是可以讓我們想望眷念、回憶的河?
……
聆聽大海捎來廣袤曠遠的呼喚
潮汐之弦音 撫慰古厝夜夜的溫潤
水魅如縷
如母親般的容顏沐浴著異地遠遊的朝暮想望
一條漂盪在島嶼和萬頃波浪海河之間的水流
以眺望之姿屏息
向出海的方向凝視
隱約感覺難以承受的脈搏 蠢蠢作痛
碎石子與濃稠糾葛的柏油路面之下
鋼筋水泥柱緊緊束縛著
我們心中那條思念的 江
……
這首寫於2007年的詩,是暌違家鄉多年,一回,返金門家鄉時,路過城區,驟然驚覺記憶中關於家鄉唯一一條溪流的憑空消逝時的慌亂。那時,憑著印象,直覺溪流的方位應該無誤,可是眼前所見,是一片被水泥護欄圍繞著的大型停車場。那麼記憶裡的浯江溪呢?是底下、在停車場厚實的水泥板之下的悶濁黝黑嗎?
少年時代,常常和父親在清晨天光未開時,推載著滿滿一車自家種值的高麗菜,趕在早市前送往東門菜市場批給菜販。然後,我們推著車繞過菜市場,避開大馬路熱鬧的人群車陣,沿著後方的小路回走。沿途,我喜歡俯瞰溪流裡泥濘混濁和千頭萬鑽、一刻也不曾靜止蠕動的溪底景象,同時吸聞著空氣中關於海潮的味道。父親說溪底無非是一些泥鰍、海螺、寄居蟹等潮間帶生物,那條溪叫「浯江」,是咱家鄉重要的一條溪流,再出去就是後浦海口,可以直通廈門。
我的老家下堡,位於島的內陸,無緣看海聽潮,就連高山水流也無所想像。村子南端的一條大水溝是我對於溪河僅有的小小聯想。每逢雨季來時,水溝裡流水湍急,我們常忍不住跳進去戲水,即使明知道違背了父親嚴厲的禁令,極可能被藤條狠狠抽上幾抽,也阻擋不了戲水的樂趣。
那是緊峙封閉的年代,我們被禁錮在一座靜謐且森嚴的島嶼。有時和玩伴相約騎著單車朝金城逛去,從無名英雄雕像、過了北門、穿過城區街道,一路向南門行遊,再望南走去就是夏墅。那裡是海口,有著開闊的海景和充滿海味的風。退潮時,總有一兩艘殘破的漁船擱淺在那,陳舊不堪的船身,彷如歷史遺跡,也不知道停在那裡有多久了。運氣好時,我們迫不急待脫了鞋,跳進海灘戲耍,但通常即刻被海防衛兵吹哨驅趕,一刻也不容久留。
即使後來稍有見聞,也隨著鄉人以「浯島」子民自居,也偶而懷溯關於一條曾經象徵著島嶼母河的歷史脈絡,但這一切其實不若少時的親身印象。就這樣而已,曾經有過一條溪,溪裡有萬千鑽動的旺盛生機,潮來時海水蓋過膝蓋,陷在泥沼裡的赤足動彈不得,潮退時隨手可撿拾的燒酒螺、颱風螺……
近日閱讀金門日報關於溪的一則訊息:「浯江溪出海口長期臭氣薰天,造成居民生活上很大的困擾……」一條被迫消失的溪流的命運。無從知曉,最初是誰的主意,向來以浯島子民自居,以浯州自稱的鄉人,卻封蓋了島嶼上唯一的一條母親溪流?建蓋停車場,方便了附近的交通,卻造成現在居民的環境污染。不見天日的浯江溪在地底會哀聲嘆息嗎?歷史到了我們這一代,被粗暴的蹂躪踐踏了。然而,一定要封溪嗎,居民們選擇方便停車,但如今卻得承受污濁的死水臭氣;或者有人曾經夢想過:還給鄉人一條有著美麗溪流為伴的溪岸風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