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神作為一個禮物
《遺神》於胡思書店發表時,很多鄉親私下問,聽說你母親會來?母親前一天來電,說她隔天要到慈濟當義工,不來了。父親則由孩子挈領,帶至會場。關於父母,我寫了不少文章,如父親扛漁船導致駝背,母親在成衣廠上班、從一毛不拔到樂善好施等,鄉親或許讀到了,想見本尊。
有一個與母親有關的畫面是我當兵受訓,母親到成功嶺看我。她搭乘省親專車南下,帶牛肉乾、汽水等零食,下午,我與母親依依不捨道再見。我目送母親離開,重溫兒童時期對母親的倚賴。國中以後,朋友與家外頭的生活,才是一切,我因此知道兵役對於母子至少有兩層意義,一是再次親近母親,二是再與母親遠離,親與離之間,是悲傷、是痛,讓人子多了人生領悟。
成功嶺受訓時,我曾因五百障礙、五千公尺表現優異,放榮譽假。我跟同袍吃牛排,看電影,沒忘記備妥零錢,在公共電話打給我關心的親友。同袍忽然著急地跟我揮手,我不解,掛了電話快步走,回頭看見三個憲兵朝我而來。憲兵負責盤查休假士兵,只能快走而不能跑,我回頭看時,一名憲兵朝我伸直了手,幾乎搆著我的背包。
當時假短,沒有現在快速的高鐵,只好憩留台中。母親在電話那頭,不斷提醒穿暖吃飽,這些嘮叨當時聽來,卻是溫暖的叮嚀。後來,我獲得選兵機會,分發陸軍總部,有一次接受人事官請託,進成功嶺帶新兵,領結訓士兵二十人離開。我們在紅茶店歇息,預計搭乘一個多小時後出發的火車。幾名士兵鼓起勇氣跟我說,家在附近,可否給予一小時的假,回家看看?
不准許是常態,但心有不忍,准許了,若出現逃兵、車禍等事端,我得負責。我想起成功嶺上與母親不捨的道別情景,對比眼前的青澀少年,以及他們的背後,我看不見的每一個母親,便給了他們短假。七、八個人迅速離開紅茶店,搭計程車匆匆而去。而今事隔多年,他們或許不再記得我,或能記得我曾送出的溫暖,倒是人事官後來知曉了,指著我說,你好大膽啊。
母親對我的滲透是點滴漸進的。母親有個「惡習」是不分青紅皂白,待人一律客氣,跟店家買東西,回頭跟老闆致謝?善良的母親,總是群體中最弱勢的角色。我有一次回昔果山,鄰居提起母親,紛紛誇讚。這麼多年來,母親以她的溫柔溫暖,潛移默化了跟她相處的每一個人。比如父親,知道母親捐款,暴跳如雷,直呼,把他當水泥工的血汗錢,都浪費了。沒料到幾年後,父親也開始捐款助人。
鄉親恍然大悟,你母親是這樣的人啊,真應該認識。我跟鄉親說,幸好母親沒有完全改變我,不然,就不會有《遺神》了?母親知道我寫作,幾次要我修改文風,改寫勸人為善的文章。母親當然不懂她的孩子,多少次在夜深人靜寫作,他的孤苦堅持、他的深刻剛毅、他的文字慈悲與救贖,也是一種善良。
嗯,母親沒來,也看不懂我寫的是什麼,但我仍願意獻給她《遺神》。
因為母親,實在太愛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