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說痘痘
孩子,你該知道,有些憂愁,是被安上擴大機的,像是痘痘,像地板灰塵沒掃。擠痘痘、掃灰塵,攸關你的顏面,也是衛生考量,可是你做起來,都非常賭氣。彷彿你洗乾淨的五官,是我要拿出去亮相的臉。
你就讀高中了。我偶爾還想起,我的高中生活,住父母家,起早,趕搭公車,到南港高工上學。很難想像八○年代的台北市近郊,還設有垃圾焚化廠,進教室的首要工作,在抹淨課桌椅。我跟高中同學的情誼,就建立在大煙囪旁邊,它邊噴吐,我們邊建立,它不在,我們的記憶還在。
有位同學搬到巴西了。他姓林。我們是國、高中同學,但從高中開始,才真正熟稔,一起健行北勢溪、中橫跟南橫。當時,台灣旅遊風氣未開,遊賞各地沒有舒服的轎車代步,也沒有時興的單車,出入太平山、武陵農場等,唯有兩條腿。
當時,是指一九八○年,我就讀高中。當然不知道未來,家裡會有個就讀高中的男孩。人生路,走法很不同,越往後頭,才會越顯差異。一剛開始,我們都是田裡青苗,不知道是稻子、小麥,還是龍眼、鳳梨。
同學結婚早,二十歲、尚未服役時,已生得男孩。他跟太太租住一間兩房的公寓,屋子小,門戶獨立,成為同學聚會場所,有人多喝幾杯,或聊到興起,索性打地舖,隔天再走。我都還記得那些老日子。當時沒有人知道,它的意義很像青春最後的慶典。
相交三十餘年,以為友誼該無礙延續,沒料到林妻先入籍巴西,再是他跟女兒。巴西到台灣,得花十幾個小時搭機、轉機,我悄悄估計,前回見他已隔四、五年,按此頻率,這一生再見面,不過五、六回、或七、八次。
前一回,一起到高中老師家小聚,老師問花無盡鄉愁,離開台灣、入他國籍,值得嗎?同學妻女都在巴西,兒子年紀長無法適應,獨居台北,老師希望同學重返台灣,但我知道,同學回不來了。
同學住巴西,原以為移民過舒坦生活,住莊園、養小馬,不料卻是靠買賣中國結等東方飾品營生,一個月得台幣三十萬業績,才小有利潤。妻子認識他多年,說他老了許多,我聽了很不捨,辯白說他只是倦了。
同學住蘆洲,與三重比鄰。高中時,我騎單車轉碧華寺附近小徑,途經蒼翠蜿蜒的農田,找他打球。我們也一起騎單車,常停下,顧盼蝴蝶與野花漫舞,瀏覽野菜與水稻爭路。有一次路過,重尋往昔小路,已遍尋不著。既找不到,就不繼續往前尋找,只留一個畫面,在三十年前。
與你談滄桑,是太遠了,不與你談滄桑,又錯看了這年紀的敏感多愁。
與你並肩走,過馬路搭車,你的鼻頭,一顆痘痘冒出。你怕疼,因而非常能忍,眼看著痘痘微腫、變大、長出黃的膿包,都能忍住,不擠,若是我,早擠破好多回了。
但是,不擠痘痘是對的。在熟成前擠破它,常會留下一點污痕,好久好久,才會散除。還有的,就乾脆佔據臉頰一隅,永遠地成為一個憂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