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媽媽唱一首歌
有人推開星巴克的門。叮咚聲響,有人抬頭、有人回眸,是對的人,都會在門開的剎那,找到那一聲的寒暄。
遇見哪,日夜都有,我願在夜深時逢遇。在已經過往的、以及還沒來臨的仲秋;在載有滿月的記憶、以及月色將滿的期待中,一聲叮咚後,才發覺月亮為何總是將滿未滿?星斗為什麼斷續明滅?都因為逢遇之外,還缺了逢遇。
比如說,夜很深、夢難甜之際;又如說,花不好、月不圓之時,我們站在月光移動的軌跡,檢索花白的髮,把它們漂流為滿天的凝眸;把它們,當作一個我要經過、必須經過的星座。
這樣想的一個天或一個夜,都不會沒有痕跡。
我好想順你的髮流,揉揉看,瞧裡頭有沒有多長一個我?我好想舉到臉前,用眼眉去嗅、用唇角去撫摸,我好想咀嚼,如果我曾藏在你的髮流深深處,有沒有可能,有一個你用煩惱跟愛,為我築起來的窩?
如果一個不經意,你長成一棵樹,而我頑皮爬了上去,踩你的鈕扣、踏你的口袋,再蹬上衣領……我有沒有可能,不小心搬移了你的神韻,讓你變成今天的模樣?
紅顏、白髮,都嘛像草,一直長。煩憂、愛愁,都嘛是草,也一直長。變成一個窩,最深最暖的肌理。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為母親唱過一首歌,「母親像月亮一樣,照亮我家門窗……」我在廂房一直唱,母親在她的房,疊被復摺衣,我們中間隔兩道門,但都沒有關上。門與門對望,歌聲與沉默對望,隔天以及其後,我都沒再為母親唱過歌,但每逢五月,我都會看到小男生與母親,圈坐在自己的房,一個忙亂地放、一個忙亂地藏。
我沒有機會順母親的髮流。當它們烏黑如瀉瀑,母親就著化妝鏡,很古典地擱髮在左胸,右手執梳,上下撥葺,彷彿它是琵琶一把。母親總是靜下來,刷呀刷,彷彿跟她的髮,細細地說話。我賴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雖然身軀小,但是筆畫不多不少。我翻過身問,「阿母要是不嫁阿爸,還會是我的阿母嗎?」阿母像一朵被打擾的花,瞬間再瞬間,認出我是她的孩子。
阿母微笑,拍拍我多慮的腦袋。孩子,不只是被生出來,還必須用煩惱養大,才真正是她的孩子。到底是你或我,叮咚一聲,推開了門,然後彼此找上了,看對眼的煩憂?我坐在星巴克,想起母親愛飲咖啡,想起母親沒到訪任一家咖啡廳,也未曾把髮染紅、染金,染成任何一種星巴克。
你,坐下來聽我說母親。我敘述母親,也談了月色,以及那些個鄉下迷信。比如米粒沒食乾淨,雷公發飆擊錘;又如手指月娘,耳廓子夜半被割。我說,也像是母親在說。我看你,也像是母親看著你。然後,我看你、聽你,是否也正是一個誰,聽聽你、看看你?
我想順你的髮流,瞧一瞧,夜裡是甚麼星座,長在我們的天空?我想順一順你的髮流,流啊流的,看我搭的船,是否從容擺上咖啡雅座,你在我對面時,我也在;你在我的背後時,我仍在。
請你攀爬我,踏我的鼻頭、跨我眉骨,再拋繩索幾綹,抵達我的三千煩憂。我不是琵琶,但我把月光交付你,當你撩撥月色,當你細聽一種將滿未滿,就會聽到,我沒再唱過的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