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的大漂移
他,是湖南漢子,金門女婿;我是金門媳婦,河南妹子。樹清介紹我們認識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尊稱他老師。其實,對洛夫老師的感覺也像父親、像老哥哥;我們一塊兒談文學、討論詩的時候,甚至更像是一位可以聊心事的老朋友。這是大詩人洛夫與學敏在詩之外的因緣。這陣子,各媒體有關洛老的報導與視頻,一篇又一篇、一幕又一幕,著實讓我們更加倍的想念他。
這幾日,悶著心情重讀〈石室之死亡〉,我無法釐清,是心,牽動手中的筆,抑或是筆催逼著我,忍不住想寫篇小文,與浯江夜話的老朋友們淺談,這一棵碩大的漂木--洛夫,一生當中幾次的大漂移,對他的詩究竟產生了甚麼樣的衝擊?
1949年,21歲的他,連根拔起,離開家鄉漂過臺灣海峽,到了臺灣;隨後又漂到金門。隆隆砲聲中,戰爭與死亡給予洛夫年輕的心靈強烈重擊,並且烙下最深、最鮮明的一枚印記。武揚坑道裡,詩人尋索著戰爭與生命存在意義的對蹠,砲火下沉甸甸的苦悶和傷感尋不著出口。他,埋首寫詩,以對抗戰爭的殘酷、瘋狂,與人類面對戰爭時的無能為力。當時是1959年8月,也是〈石室之死亡〉開筆的歷史時刻。駐金短短十個月後回臺,仍繼續此詩之創作,前後歷時五年完成。1965年,洛夫在詩世界裡擎起一把教眾人驚奇的火炬--《石室之死亡》出版。他曾自序:「洛夫的詩歌王朝,在我創作這首〈石室之死亡〉完成後,就已經建立起來了。之後的許多作品,都可以視為〈石室之死亡〉的詮釋、辯證、轉化和延伸。」
這首長詩,全詩六十四節,每節十行。評論者說此詩是詩人「孤絕的吶喊」。洛夫則說這首詩是對整個生命的裸裎。而石室之於我,印象最深刻、最震撼、也最喜愛的是--第四十五節最後這一行詩句:「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是某種決絕,同時也是一種逸脫。詩人洛夫果然是以筆當劍,對抗天地不仁,抵擋命運無情的摧殘;用詩句與一顆美善的初心,搗碎在戰火之下,人性轉向殘暴與被扭曲的命定。
1965年11月,他又隻身漂到戰事緊張的越南西貢,駐西貢兩年間,留下一卷《西貢詩鈔》。洛夫從西貢給臺北詩友寫信說〈石室之死亡〉裡,諸多的非理性意象和戰亂中的苦難經驗,都在越南的現實生活中,一一得到印證。詩人再一次親眼目睹戰爭的猙獰面目。
1996年,68歲詩人初老,偕愛妻毅然漂過浩瀚太平洋,移居加拿大溫哥華。那年冬天,碰上當地一場五十餘年來罕見的大雪,一夜之間天地變色;詩人獨立蒼茫,念天地之悠悠,忽然詩興勃發,振筆寫下一首〈初雪〉,其中兩句詩句頗富哲思:「它拒絕了一束玫瑰,卻要去了我整座花園」。洛老在溫哥華幾年的沉潛醞釀,於2001年,一部中國百年長詩經典--3000行〈漂木〉,震動國內外詩壇。我們真看見了,大詩人洛夫的大漂移與大衝擊。
2017年,老詩人笑瞇瞇漂回來了。洛迷們正興奮著,可以與大詩人一起呼吸臺北日漸蓬勃的人文氣息;近距離賞讀洛老的詩,和他如詩的人生。可沒想到2018年3月3日才在他《昨日之蛇》發表會上歡聚一堂,19日凌晨3點21分,他轉身又瀟灑地漂走了;這一回,洛老是千山萬水雲遊去了。然而,漂木的故事還沒有結束,洛老的「天涯美學」仍要透由他的文本繼續發燒。此時此刻,我毋寧這麼想:向來幽默、充滿哲學思考的洛夫老師,還有許多許多饒富逸趣的故事,要穿越他的詩跟我們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