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帶不走沉潛的時光
夏天如此豐滿,我在豔陽之下兜兜轉轉。天空藍得純淨、藍而高遠,使勁看也看不到邊際,驀然覺得這片天像深不可測的大海,溢滿逍遙自在,內心的無奈和迷惘不像之前那麼大,我忘記時間是以怎麼樣的方式流轉,不在乎世界正以什麼樣的方式變動,委靡的精神頓時有了支撐,揚起一抹歡暢的熱情。
金廈海域泳渡大賽即將到來,我來到烈嶼的雙口海灘預察,想像參賽者張揚的心情比盛夏還懾人,泳者們紛紛躍入水中,湧湧前進對岸的廈門椰風寨海灘,以自信的氣度丈量兩岸之間的寬度與深度。
海面波光粼粼,雙口海灘曾經埋有無數的地雷,插滿層層的軌條砦,每顆沙粒都充滿敵意,讓人驚心動魄;對岸椰風寨上的「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標語,目視可見,當戰爭不是唯一手段,觸目的標語不再扮演警示作用,日漸透明下去,慢慢看不見它了。
泳渡之外另有搶灘料羅灣海上長泳,從料羅灣八二據點出發,挑戰約二千四百公尺的距離,亦是經典賽事。島嶼生活培育了我,並成為我寫作的源泉和夢想的桃花源,但是沒有機會體現海泳,因為小時候溺過水,在暗啞的水中掙扎的恐懼,以及嘴巴和鼻孔灌進水份的腥濕,現在想起來肺葉仍會微微發疼。再加上,冗忙的工作讓我一再錯過報名,日子迅速匆忙地掠過,連短暫的瞌睡都容不下。
最難受的是說起料羅、海灣、深水港口等議題,心頭就出現一道折痕,不禁憶起在臺灣唸書時,每次回鄉擠登陸艇的窘況,如綁在身上的枷鎖,越來越沉重,看上去好像掛在那裡千秋萬代似的,鏽跡斑斑,發出一股歲月的黴味。我天真希望這股悲酸能隨著波浪喧嘩載浮載沉,繼而飄逝,杳無跡痕。
靜下心來,鬱結隨之打開,小小的心臟變成一隻鳥撲棱躍出來,展翅飛翔。
天光漸漸隱去,我從九宮碼頭乘船返回水頭。心寬了視野就大了,我望見水頭碼頭的西南方有座紅白相間的大煙囪,那是浯島最大的發電廠--塔山電廠,供應亮光,讓人們可以觸視黑暗中的牽掛,本來黯淡稀薄的生活與記憶,開始疊加在一起,變得既堅強又亮眼。視線再往下,濱海處有兩塊巨石,貌似海龜,一塊憑山做入海狀,另一塊由海中露出做登陸狀,鄉間俗稱「下水龜」和「上水龜」。海上蒼茫又遼闊,不知從哪裡來,不知要到哪裡去,讓人覺得一切在大海面前,只不過是卑微的塵埃。
堅定清朗的信念讓我放下內心的拘束,不再視港口或海灣的波濤為畏途,不轉身躲避海風的逆襲。船身隨著海水晃動,每一朵浪花都在跳舞,我頂著陽光燦爛的身影,思緒有了溫度。
此刻,海上望龜(歸),有來路,又讓人看不到來路;有去處,又讓人找不著去處。面對這樣的景致,專注觀看與欣賞,持久之後,自我與風景融合在一起,在旁人看來彷彿我構成了風景的一部分,其實是風景變化成我的一部分。
夕陽從指尖溜過,鑿過的光陰完好如初,我想像下水龜懷有起義拚搏的精神,希望命運被改變,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流到陌生地方,能盛載天空與大地;而上水龜則攤開風雨的恩怨,救不起內心的苦澀,紅塵渡口熙熙攘攘,只求天涯歸來褪去華麗,靜看辰光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