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鐘
初冬的臺北清晨,天還沒亮,整座城市似乎都還在沉睡之中。微冷的空氣裡,彷彿能嗅到一股昨夜鬧市殘留的渾濁味兒,讓人頭腦無法清明。原以為我打早班的工,是最早從溫暖被窩裡爬出來的勤奮人口,沒想到在古老的信義橋前,遇見一位身軀微微佝僂的老大姊,頭戴深色呢帽,身著暗色外套,感覺她是刻意把自己融入這昏暗的街市;老舊手推車已載滿舊紙箱,顯然更早就開始工作了。我和我們老作家行經她身邊,向她問早安,她抬頭,看我們,先是一楞,遲疑兩三秒鐘,回答:「敖早(臺語)」。接著繼續彎腰幹活兒。那天之後,我們不用約定,清早就會在古老的信義橋前,互相道「敖早」。這讓我感覺特別溫暖。
住家大樓夜班警衛鄭先生問我,為甚麼這麼早出門?我說:北方女兒笨手笨腳,除了包餃子,許多好吃的北方麵食、麵點--蔥油餅、韭菜盒子、烙餅,全都不會做。機緣巧合,從報上分類廣告得知,北方麵點翹楚「王記」正徵求早班工讀生,這是個大好機會,興沖沖去應徵,一心想完全自我,學點兒廚藝,看看能不能做個像樣兒的太太,能不能抓得住先生的胃。鄭先生聽完,問:黃先生也學嗎?只見我們家黃先生苦著一張臉說:我負責三點鐘起床做早餐,讓她吃得飽飽的之後,去學做韭菜盒子,我還外加安全接送。說完,我們三人都笑了。是不是這件事兒,聽起來就有些荒謬?
我很幸運,如此高齡,既無烹飪天分,又無廚藝根柢,竟蒙王老闆暨老闆娘--高麗夫人不嫌棄,破例留用我。於是開始了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新生活。王老闆賢伉儷與我是河南老鄉,他們現在臺北的住家和我家是兩棟比鄰的大樓,多麼有緣!
「王記」已經開業十六年了,夫妻倆天不亮就開始忙活兒,早已闖出一片錦繡天地了。我打心底佩服!王老闆是北方高個兒帥哥,本性純良敦厚,談吐幽默風趣。高麗夫人端麗俊美,模特兒的高聎身材;玉指白皙、纖細修長,包起豆腐捲兒、韭菜盒兒,那種充滿韻律節奏的俐落,真美!我喜歡和她聊天,她事理通達,言之有物,讓我獲益良多。聲音清亮,音質音色俱佳,帶點兒河南鄉音,聽起來好親切、好悅耳。為人真誠,在外處事周圓,在家是賢妻良母、事翁盡孝的好媳婦兒,王老闆好福氣。我暗自慶幸得識這對良師益友。
某個清晨,不見「敖早」的老大姊,整條街,除了幾盞昏黃街燈,就只有我和老作家的腳步聲。一路上,大大小小紙箱靜靜立在店家騎樓下,等不到老大姊俯身將他們拾起,這景境顯得蒼涼,我心裡竟也有幾分落寞。於一座繁華城市而言,類似老大姊這樣的基層工作者,不僅僅是點景人物,他們更活出了生命的尊嚴,展現城市的另一種強韌精神。
「在靈魂漆黑的漫漫長夜中,每一天都是凌晨三點鐘。於是,我們繼續往前掙扎,像逆流中的扁舟,被浪頭不斷地向後推入過去。」忽然想起費茲傑羅《大亨小傳》的結語,心中感動莫名。
打工學藝的第十六天,高麗夫人不計成本地提供麵粉教我和麵,惠贈餡料和相關器具,讓我回家一試身手。老作家非常捧場,一口氣吃了六個半豆腐捲兒,連聲讚好!分享大樓主任、警衛先生,也都說好吃。帶幾個回店裡,讓老闆、高麗夫人和同事們評分,得到許多鼓勵,特別是高麗夫人的肯定,真讓我欣喜若狂。老作家更高興,笨老婆終於畢業,從此他不必三點鐘起床啦!
第十七天,拜別王老闆和高麗夫人,他二位不但沒收我學費,還支薪給我,當然要叩謝教導與提攜之恩。也感謝同事阿勉、阿蘭、阿芬、駱大哥給我溫暖的友誼。慶祝我畢業,高麗夫人百忙中親手擀了八張蔥油餅,讓我回家放冷凍慢慢兒吃,還給我們帶上四個剛出鍋、香噴噴的韭菜盒兒;她與我相擁道別,想他二位待我如此情深義重,我忍不住哭了。
這短暫的因緣際會,相較於身邊某些交往多年,或貌合神離、或高來高去的官場、商場、藝文界朋友,王老闆與高麗夫人對我們的真摯情誼,何其珍稀貴重!臨別,老闆說「以後跟老公鬧氣兒的時候,就來這兒轉轉。」我估計,要不了三兩天,我就會回「王記豆腐捲」轉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