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在冬日的思念
寒流來襲的清晨,我走到窗前的茶几倒滿一杯熱水,白色的蒸氣迅速擠開周邊的清冷氛圍。我看見窗戶的玻璃蒙上一層霧氣,伸出手輕輕一抹,參差不齊的水珠緩緩向下流動,用右手的食指摁住一顆水珠,又冰又涼,似乎冬天就躲在這透明無聲的世界裡。
冬日以如此冷峭的姿態出現在眼前,我卻想起往昔溫煦的回憶。
金燦燦的陽光把暖意投在懶洋洋的大地,遊遊律動,日影劃過樹梢,喚醒了休眠中的枝幹。花在吐蕊,草在結子,風輕輕地吹著,春天已經在田野裡,我沿著小路往外婆家的方向走,要去幫忙她翻土整地,播種莊稼。
前水頭聚落,分為頂界、中界、下界和後界,後界以惠德宮為址,又分宮前、宮後,外婆家位在宮後的「後陳」,從我家走到那裡,大約十來分鐘的路程。
外公去世得早,舅舅們出外經商或在臺當兵,每當田裡的活忙不過來,母親就會差遣我到外婆那裡搭把手。才到外婆家的田邊,見她拿著鋤頭穿梭在田隴間,土壤早已被翻整一遍,微涼的春風撥動外婆稀疏斑白的髮絲,既滄桑又憔悴,我看在眼裡有太多的不捨,趕緊遞來斗笠讓她戴上。
春分前播下花生種子,夏至左右種下地瓜苗,我和外婆俯仰在田園,地上移動的黑色身影像兩株雜草,天地之間,人在此處真是顯得渺小。我們之間的話語很少,我不時偷偷望著外婆的臉,沒有一絲微笑,但是帶著一種坦然與沉著,默默承受歲月的細瑣,或許在這裡唯有順應自然,安守本分,縱然傷痕累累也能活得堅韌不屈,等來四季輪迴的歲歲年年。
我還得幫外婆讀舅舅從臺灣寄回的信,一聲「母親大人膝下……」蓄滿感念之情,我唸得鏗鏘有力且悠揚。讀完信,然後回信,屋內昏黃的日光裡,外婆說一句,我寫一句,太多的想念無法展開,重重的、沉沉的壓在筆尖,只能用沉默揣摩外婆的心意,剪裁文字的稜角。我相信,舅舅只要看到「吾兒」、「母示」,就會激動的叩首。
外婆家離水頭灣只有數分鐘的腳程,抬頭往遠處望去,海水一片鬱藍,忙完農活,我不急著回家,循著彎彎曲曲的小路靠近海邊。退潮的沙灘地佈滿和尚蟹,藍紫色的甲殼搭著白色的螯腳,步足與頭胸甲相接處點綴著紅色,十分豔麗,反襯出我單調的童年。和尚蟹是向前走的,我總是一邊追著牠們嬉戲,一邊追問:「橫著走才霸氣啊,你這傢伙怎麼直著走呢?」泥灘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鱟,這些存活四億年的活化石,我從來沒想過,在未來的某一天牠們會不見,隨同水頭灣一起消失。
回到外婆家,我在井邊清洗撿拾的畚箕螺、虎螺、沙螺、珠螺,幾滴水花濺上嘴角,舌頭提取出鹹味,以為是洶湧的海水跟著我上岸,悄悄潛入井底,試圖化作井水溜進我的體內,此時,海風在我耳邊吹得沙沙作響,好像在傾訴什麼心事。多年後,水頭灣已不復見,唯有鹹鹹的井水保留水頭灣的意象。
我坐在天井吃著外婆煎的荷包蛋,焦香滋味將我的情感和對外婆的印象,緊密扭結在一塊。田裡漸漸泛起作物的活色,一寸一寸豐滿,我知道很快地我又會來到外婆家,協助收割、儲藏,接著讀信、寫信,然後捧著碗裡的荷包蛋,吃下溫熱的蛋黃和焦脆的蛋白,滋養心中的奇思妙想。